41.
沈端正是一个好同学，不光他自己这么想，周围的同学，或是像同学一样稚嫩的老师也这么觉着。
品格越是好的人，一生需要修炼的东西越多，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
噩耗降临，不早不晚，恰好在他预报名完成的那一刻。
临近雨季的末尾，老家下了一场大暴雨，雨势在连绵不绝的大山里扩大了不少，老家破旧的小矮房被狂风暴雨围攻，一夜过去，成为一滩烂泥。
他爸在电话里一边抽烟一边不以为然地说，“妈的倒霉透了，你爷爷的腿被砸断了，你奶奶命大，啧啧，女的寿命就是长！妈的！我一定比你妈先死！”
沈端正握着手机，站在空旷的图书馆大厅里沉默，喘气喘了一分钟，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又愤怒又悲伤。
“我暑假的时候就说过了！雨季到了，老家的房子不能住人了！你怎么不听？你打算什么时候听话？等我们一家人死绝吗？”
“龟儿子！你讲什么狗屁？赶紧带着钱滚回来！我没钱给你爷治腿！你回不回来？不然让你爷的腿烂掉好了，省得天天蹦高高偷看小寡妇搓背！”
沈端正没话说，电话那端很快就挂断了，耳边瞬间清净，时间不等他说话，雨季也不等他说话，连他爹也不等他说话，他其实想说，我没钱，我也没钱呢。
冷静五分钟后，他发觉自己真是一个极好笑的人。
一个穷鬼试图摆脱厄运，一个穷鬼妄想实现偷偷写在日记本里的理想，一个穷鬼竟然花了二百多块钱网上报名十二月份的研究生考试，太好笑了，一切在很远很远的暴风雨里，可能已经结束了。
也觉得疲惫。
他像套了层温润雅士的皮，永远不吵不闹，安分守己，沉默寡言地做好每一件事，不出差错，很少出差错。
真正的温润雅士怎么可能走这样进退两难的路呢，即便是惨，也是被天下人称赞仰慕的惨，说起惨时，还会流下几滴文人墨客的专属眼泪，为了温润雅士的悲惨命运，惨，是极致的惨，不带一点退缩和唯唯诺诺。
小县城离凛城不远，车程大概两个小时左右，沈端正把图书馆座位上的书摆得整整齐齐，走时写了张纸条给小眼镜——有空帮我把考研资料卖一卖，看看有没有人要。
小眼镜惊了，看了看沈端正孤单的背影，逐渐消失的背影，实在无法问出口：你不考研啦？
这人是真他娘的惨，真他娘的倒霉。
42.
沈端正他爸在病房外面抽烟，病房里乌泱泱全是人，沈端正看了几眼，发现他们是五十七岁的李叔，六十四岁的王叔，六十五岁的铁柱叔，等等。
大家无一例外都在沉默地抽烟，包括他两年未见一面的母亲。
几年不见，她的母亲变得更加风尘，是很廉价的那一种风尘，明眼人能够看出，她身上裹着的那件紧乎乎的深红色包臀裙是假货，身上勾人的女人味倒是真的，竟然把假货穿出几分以假乱真的味道，然而仔细一看廉价的料子，还是假货。
他的母亲有十根手指头，其中的九根都戴着夸张的金戒指，镀金，绝不可能是真金。
指甲鲜红无比，显得手指头非常粗，粗粗的几根手指夹着燃了三分之二的烟，晃来晃去，鲜红的指甲在半空中非常惹眼，配合着她深红色的红唇和不好好理顺的长发，将风尘女子表现得十分明显。
“害，我洗完头从来不梳头发，现在头发都缠在一起，乱死了，我也懒得梳，干脆剪个短发算啦。”
大概是被沈端正盯得有些羞愧，他的母亲自顾自说着，其实没人想听，除了一些猥琐龌龊下流肮脏的老头儿，在一旁不怀好意地笑着调侃，“不嘛不嘛，长发好看咯，短发算个啥嘛。”
他爷瘫在床上，而他妈在与床边一群龌龊的老头儿们调笑，真是奇耻大辱。
“你在这儿干嘛？”
被沈端正质问，他妈显然有点窘迫。
“来送钱，不然我来干嘛，来门口趴活儿？”
他妈又补上几句话，让沈端正听了非常心痛。
“这都是血汗钱，我用命换来的。”
虽然心痛，但他不能说我不要，太卑微了，明知道这钱可能是通过某种违法渠道赚来的，确实也算是血汗钱，但是不能推掉。
他妈终于抽完一支烟，又从包里掏出另外一支，手指非常灵活，一看就是非常有职业素养的劳动型美女。
“女士，这里不让吸烟。”
他妈翻了个白眼，跑到走廊上和他爸一起蹲着抽烟，鲜红的手指甲依旧明晃晃的，很扎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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