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总是热得人难耐的，尽管像他们这种在室内泡着的人，也难免在不可避免的碎片动弹里惹出一身汗来。蒋岫一回到房间，既不乐意大费周章再冲个凉，又不愿在床上将就躺着，只在桌边干坐着磨蹭。一眼瞥见澹台入明搁的安安稳稳的书，好奇心起来，拉着嗓子冲浴室里喊一声：“你那书我翻翻啊？”澹台入明隔着水声含糊地“嗯”一句应下来，蒋岫放心拿起，放在手里颠三倒四地研究上一番。书看上去够有年头了，封面焦黄的，好像摸一下就会皲裂开来。饱蘸浓墨的瘦金体在正中央一竖列下来，酽酽书着“中国画颜色的研究”。再翻开第一页，最底下几个小字：一九五五年·北京。
蒋岫一时不晓还有重印之说，被这年代一镇，只当澹台入明天天揣着本保不齐要升值的珍本溜达。他硬着头皮继续翻，紧接着看到前言页，心里咯噔一下。往后再翻翻目录与正文，无一不是竖排繁体、蝇头旧刻，乍一看便好像已经老眼昏花。他打起精神研究了会儿，夏乏搅得自己脑子嗡嗡。蒋岫毕竟正经大学出身，倒也不至于目不识丁，就是看见这么些东西，心生畏惧才看不大进，心下不由得更燥了些，又不敢像扔文件丢笔那样对这本书泄愤，只好窝窝囊囊轻手搁下去。澹台入明湿漉漉地出来，朝桌子这儿走了两步，与蒋岫身后朗声问：“看出来什么没有？”
刚出来的人还未近，清清凉凉的气息便涌来一阵，煞是好闻。蒋岫只呆着脑袋不说话，澹台入明走过来，伸着头，只看见那本书被放在蒋岫面前，他并没有在看，还没来得及问第二句，腰突然被人一环，再向面前那人身前一拉。蒋岫一颗脑袋擂在他腰腹上，磨蹭几下，深深地吸几口气，嘴唇贴着他的衣料，热乎乎地翕动着吐出来一行话：“看不懂，得你给我讲讲才行。”澹台入明听着他瓮声瓮气的，像是因为看不懂委屈着了，无奈之间下手揉了两把，想将他的脑袋推起来：“行了行了，当我没读过似的。最前头的绪说又短又明了，难道这也看不懂？”蒋岫听了不干，竟然耍起赖来，怎么样都不肯把头从澹台入明身上抬起来。
澹台入明素来就是不惯着他的，当即拍了那无赖的脑瓜子一下，看看自己，又看看他，想起来什么东西，有点嫌弃地甩甩那只手：“大热天的，出一身汗也不洗澡，不嫌黏糊。”这么胶着下去也不是个办法，澹台入明想了想，改口道：“你去冲了凉，我再给你讲。”蒋岫想想，以澹台入明的性子，算是宽容大度地退了一步给他，便答应下来，钻进浴室里。“真和个孩子似的。”澹台入明这些时候都难免这样想，总觉得恋爱应该不是这样的谈法，但是苦于自己实在没有经验，也没个人儿可以打听琢磨，再加上对象还是和自己一样的男性……以前也有听说什么“恋爱中的男性会有些幼稚”这样的言论，虽然觉得这难免是一则歪理，但在某些时候用在蒋岫身上，似乎又是有点儿合适的。
他拿起书，坐回自己床上，铺开被子盖盖，又看了会儿书，忽然就一眼瞥见对面蒋岫的铺上，枕头远一些的那一端底下好像压了什么东西，翘起来一角。澹台入明掀开被子下去，单腿支在蒋岫床沿，伸出手将枕头一掀，看见是那熟悉的小和尚时，还不大信自己的眼睛。他拿起来，握在手里习惯性地把了把，确实是自己送出去的那个，手心里温泽的触感，微微地硌着。澹台入明出神地看着手里的把件，耳边一直回荡的水声突然就停了，他做贼心虚地将小和尚往原处一塞，拿枕头一挪再一压，赶紧回到自己床上去，拿起书来看。蒋岫大摇大摆出来了，澹台入明多余地问了句：“这么快？”问完后又开始扪心自问，总觉得这一句可疑得紧。
可是蒋岫只以为是寻常问话，还当他要赖账，不由分说就扒到澹台入明榻上去：“你刚刚说过洗了就讲！”澹台入明一扶额，心里暗暗松一口气：“好。”蒋岫一双腿径直伸到澹台入明被子里去，很不客气道：“你让让我。”澹台入明垂下眼，向边上动了两下，空出半个位置来。蒋岫拉过被子，半个身子钻进去，紧紧挨着澹台入明：“怎么有点儿挤……”真是叫人纳了闷了，两张床明明俱是一样的大小，床的主人也已经让了够多。澹台入明瞪他一眼，把书往自己那边的床头一收，抖抖被子，放下靠背用的枕头就要躺下去。“别、别！”蒋岫赔着笑拦住他，转身去了自己那边抱了枕头过来，也学着他的样子竖起来靠在身后，“您讲，澹台老师。”
“叫什么？”蒋岫听了，愣愣，转而嘻嘻一哂，拉住澹台入明的手：“怀婴。”
说是给他讲解，其实不过是澹台入明先端着书念上那么几行，有要补充的地方就添上两句，有的地方澹台入明自己顿了顿，觉得实在没什么好多说的，再偏过头问他：“这里看懂没有？”蒋岫摇摇头，又点点头：“没看懂，但已经听懂了。”澹台入明起初没在意，后来回过味儿来：蒋岫纯粹就是懒得费神去看，耍赖哄自己替他念呢。再一回头，身边那人居然好意思打起瞌睡，头一点一点的，澹台入明毫不客气地抄起书敲了一下：“赤色的颜料有哪几种？”蒋岫眼皮一抖，醒了，支支吾吾答不上来。澹台入明简直操碎了心，恨铁不成钢地咬咬牙，刚要开言教训他：“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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