供嘉宾的长桌靠椅统统搬到了台上，使得蒋岫不敢放松分毫，正襟危坐。本以为只是主持在台上讲，自己一干人坐台下就完事，现下真遭了凌迟似的。还未开始，底下就黑压压坐了一屋人，长枪短炮架着，已然是严阵以待。蒋岫好巧不巧，给排在澹台入明左边，镜头捎带几次怕是难免，蒋岫不免暗暗叫苦。他借着喝水的由头，悄悄向身边一扫。澹台入明没察觉，自顾自靠了椅背，歪着头不知想什么，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连按次序走来续杯的人也不敢贸然上前。
往前张张眼，再向澹台入明那边去一个的位置却还是空的。蒋岫抬抬表，也就五分钟了，不知是哪里的大佛？名牌儿在桌上摆着，蒋岫不免要伸长脖子去瞟。澹台入明冷不防就转脸看过来，惊得蒋岫险些拿不稳杯子。澹台入明看看他，又看看身边的空位，了然地叩叩桌面，右手一伸，将桌牌猛一转，“啪”地向桌上一拍，脸上促狭又不屑地笑：“早和我说么。”待蒋岫看清那三字，眼珠子都快瞪出眼眶来：“文……文汝东？！”听蒋岫惊呼，澹台入明指尖用力，名牌轻轻松松在桌上转了个忽儿，又回到原来的位置：“文前辈怎会放过这个抛头露面的机会，蒋先生有什么好奇怪。”
蒋岫话也说不全，美协那群人脑子里想的是什么啊？二人本就不对付，互没来往这么些日子，如今都出席一个活动也就罢了，还是同台，打的必定是要人龙争虎斗的算盘，搞个妙笔相轻的趣闻。正想着此人居心，忽闻好一阵脚步声，纷纷扰扰涌到台上背后。蒋岫回头起身，眼见着三四个人簇拥着一人上台来。那人身量平平，长着一张紫棠方脸，方框金边眼镜底下压着一双小眼睛，脸上带着笑，嘴角却抿得紧紧，想必就是文汝东了。
文汝东与旁的人寒暄几句，拨开人群便往这边走来。可他竟也不在蒋岫面前停步，就那般要擦过去。蒋岫有些为难，还是略站出来些，对他点头问候：“文老师。”文汝东似是才注意到他，稍微驻了驻，偏着身，头也不朝向蒋岫：“哟，这人我倒没见过了。”起先跟着的几位中有工作人员凑上来，方要伸出手介绍，文汝东便一挡：“怎么回事？这样的场子还放来新人？够不够格的都来了，真当这画展开幕是小场面？”蒋岫脸登时就拉下来了。虽然是碰过钉子，知道什么时候该说什么话，眼下文汝东压点不说，还初见便出言不逊，即便是文汝东误认了他是画坛新人，也实在咽不下这口气去。刚要出言反击，便听澹台入明轻哼一声。文汝东看见澹台入明抱着胳膊，才懒洋洋地站起来，再看看旁的空座，脸色登时一变。旁的人忙一只手按在他肩上，另一只直挺挺伸到蒋岫面前：“文老师！这位是蒋岫，蒋先生。赏晴楼戏楼，便是蒋先生在经营。”
文汝东听闻，带些亲热却架子十足地上前几步，与蒋岫握握手：“哟，我这是有眼不识金镶玉，蒋先生见谅、见谅！”蒋岫见他有意角逐奥斯卡，也换上逢场作戏的亲密回握：“这叫什么话！文老师久仰、久仰！”自己差点没被自己恶心上。蒋岫收了手回来，话里有话：“文老师快些落座吧，有话之后叙，别为我耽误了时间。”澹台入明的声音猝不及防响起：“是啊。”文汝东一愣，还没来得及发火儿，赶忙被请到位置上了，也由不得他不愿，毕竟全场掐着表算时间呢。
如果说之前还持一颗所谓公允之心，觉得淮堤旧闻是一面之词，不甚可信，现在看文汝东这幅德行，蒋岫的心向澹台入明那里偏了一半。主持人在最右头发着言，蒋岫就时不时转过头，状似在听，实则暗地观察澹台入明的反应。澹台入明目如止水，凝着神发着呆，似乎也不是很乐意待在这种场合。反观文汝东，主持人在介绍嘉宾时才念起他的头衔，文汝东便迫不及待开始向台下四周腻笑致意，待到念着姓名时候，更是忙不迭扬起一只手来，冲四面八方招摇纷纷。贞献先生要是知道儿孙沽名钓誉至此，怕是早就托梦赏好几个大嘴巴子了吧？
“……美术协会会员，著名青年画家，澹台入明先生。”主持人报出来澹台入明的名字，蒋岫侧耳听着，心里不禁有些惊讶：澹台入明的声誉可不低，头衔却只这么些？在座的人，嘉宾观众一起算，若是一砖头下去砸了十位，有七八个都是美协中人，压根儿不算稀奇；至于那什么“著名青年画家”，更是场面话里的场面话，能在这个展子上冒个头儿的，谁还敢说谁不出名了？望望澹台入明，他居然还无动于衷，抱着臂后靠，下巴颏惯常半抬着，不知道魂飞何处。
蒋岫急了，可两个人隔着好一段，想偷偷拽衣角提醒也不能够，便急中生智，右腿向边上长长伸去，再不管不顾地一够，一下就够上了澹台入明的脚脖子，好歹也把他的魂儿够了回来。澹台入明有些如梦初醒的恍惚，不过还是站起来，轻轻向底下一欠身，便坐回去了。虽然慢了半拍，可好歹不致露馅冷场，蒋岫舒口气，接着轮到自己时候，也照常点了点头。一回眼，澹台入明换了个姿势，侧点身，支着下巴，瞥定蒋岫瞧。蒋岫知道他为什么看自己，不出是那一脚，踹重踹歪踹吓着了。他心想：就算是不愿应付，这小差未免也开得太显眼了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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