澹台入明没多言，这倒是意料之中的事情。眼神在蒋岫身上轮了一周，向周老拱拱手，便退回桌边，执起笔，一手扶了桌面，想起什么似地抬起头：“外头热，您先带着客进去歇会儿吧。”周老道：“不碍事，倒是你画这么久，才该去凉快凉快。”边说着上前几步，扭头去看桌案上的画。
蒋岫不好太热切，便跟去几步，略略伸了脖颈，只见是半幅恣意横拖的墨色，深浅不一、有粗有细，阑干交错，间杂赭墨的顿笔，有的围抱一簇，有的自成几处。蒋岫难揣摩其中关窍，便虚心收回目光，周老咂咂嘴，问：“这可是……？”澹台入明却抬手制住周老的话，淡淡一句里，寻常的尊重半分不少，却多些晚辈偶尔使性的顽意：“您先等等，”他看向蒋岫，声音陡然疏离几分，“蒋先生？”
本是打算装聋作哑，安分受教，冷不防被人一点，蒋岫猛地将头一抬：“嗯？”他稳了稳心绪，“澹台老师叫我？”澹台入明略一颔首：“不妨猜猜，这画的是什么？”蒋岫慌乱阵脚，却总找到由头走近前去了。他挨近一步，再挪半脚，离桌案三寸远，俯下些身，澹台入明声音又响起：“反了。”蒋岫忙接道：“是是是！”眼底的玄衣向边上靠一靠，蒋岫会意，转到另一侧，硬着头皮看。澹台入明离他不过两步远，蒋岫刻意保持着一段距离，生怕人家身上的墨香丹青气被过淡了几分。他偏着头看了半天，好容易憋出一句：“这是……枝干吧？”抬起头来，对上澹台入明有些意外的眼神：“确实是。”蒋岫“呀”一声，自己都不太敢相信，盘算起回去得抢一注彩票。澹台入明一直看着他，这时垂下眼帘别过头去，嘴角弯起一瞬。
周老哈哈一笑：“‘子作寒梢已逼真，不须向上更称神。’你啊，问这个问题，真是难为人家了。”澹台入明微微一笑，不知说与他听，还是说与蒋岫听：“您眼力可好，看得出来这是梅花。”说着，便从笔搁上拈起另一支小叶筋，在清水里略过几下，向沿上滤了滤，提手向赭墨色中剌几笔，点几点。住笔，生生的花蕊自瓣中探出来，平添秀色凛然。澹台入明轻轻舒一口气：“又在周老师面前卖弄了。”引得周老推拒好些，品鉴好些。蒋岫听着，哪敢插嘴，一面自觉浅薄，恨不得退避三舍；一面又巴不得将眼皮子都贴上去细细看，明明只是寻常添笔，随意加点，看上去就是一树寒梅了，怎生如此恰到好处？啧啧称奇都嫌不足。
“那，蒋先生以为呢？”蒋岫心里头本有先前铺垫，已经麻木一半，现下不过徒增砰砰几下。该说什么好？蒋岫面上镇定，心里头七上八下、抓耳挠腮，防范于未然，他先摆摆手道：“我一个门外汉，连门槛都没摸着，何必在这里贻笑大方呢。”这倒是大实话，可澹台入明却不买账：“蒋先生虽是看不出什么，也不至于一个好坏也定不下来吧？”话音刚落，周老不满地说了句：“澹台，不得无礼！”澹台入明不慌不忙，转向周老笑了笑：“是我唐突，方才想着您以前说的‘艺术终是要回到人眼里去’，又想到蒋先生正好是外行，便急着想一听究竟了。”他说着，又偏头对蒋岫一垂首。有多少真心抱歉不得而知，蒋岫确实被逼上梁山了。
恰恰是这时，蒋岫心里头翻出来一句话，也只想起来这一句罢了。当下他是不得不说点什么，也不管这是不是应景的，只要说出来解个燃眉之急便是。
“我词穷口拙，要让自个儿说，只不过是一个‘好’字。但以前记下的一句话，‘意所未设，笔为之开。’这梅花图，配这句恰好合适。后面还有一句‘可以药俗，可以增才。’增的是澹台老师的才，却真真让我这个一窍不通的人开了眼界，是名副其实的‘药俗’了。”
一番话毕，不光是澹台入明正正经经地回过目光来，将蒋岫又盯上半分，就连周老也颇吃惊又认可地多看蒋岫两眼。澹台入明敛起神色，道：“想不到蒋先生平日，也是看过几篇东西的。”蒋岫摇头，实话实说：“不敢，澹台老师叫我谈谈自个儿的看法，我还是冒不出一个泡儿来，只拿什么古人云来敷衍塞责。”澹台入明眼睛不移半分，直直地招进蒋岫眼里。
他的眼睫上恰恰压着夏深里浮动的辰光，眸子里落落栖着闲云孤鹤的掠影，只对上一瞬，心里头只剩下不知所云的叹服。蒋岫想，真是好看。想完又觉得肤浅亵慢，他又想，何似在人间呢，何似在人间。澹台入明在蒋岫眼里弯了唇角，一霎间，融冰潺水。他轻轻皱起眉来笑嗔：“你好没意思，我说一句，便捧一句。”说罢哗啦一声，将桌上长卷一卷，搀过周老：“我扶您回去。”将画卷向蒋岫手中一送。蒋岫愣生生接下，这莫不是给他了？“别站着，进去吧。”澹台入明偏过头来，冲蒋岫抬抬下巴颏。
三人回偏厅落了座，眼下还有四十几分钟。开展仪式上，因是被美协夺了名儿，周老只需宣一声开始，蒋岫更轻松，只要在席上亮亮相鼓鼓掌便完事。真正的重头戏，心照不宣，都在澹台入明身上。起先是和蒋岫一起坐在嘉宾席上，但盯着他的眼睛，对准他的长枪短炮，无疑是比旁的嘉宾要多许多的。周老一声令下，彩带一剪，澹台入明便要立即动身，去专设好的画厅开始泼泼洒洒。那画可得是大手笔，台上一面画，底下一面看。余墨未干，就要挂起来开始竞价。义款虽说用来扶贫，可蒋岫都觉得不妥得很。澹台入明那样的人物，竟然应下，也是让人捉摸不清。要是作最差设想，那便是……文化局那边连美协都控制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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