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然的说话语气从来就不强烈。大多数时候他都能给人留下“温吞”的印象——但谁都知道：“温吞”向来是在找不出描述的词儿后、绞尽脑汁想的一个听上去不错但没什么卵用的形容。
他也觉得自己寡淡如白水，所以能让他如此强烈地表达自己的态度——章远倒是还蛮会逼定的。
“逼定”，一个商务名词，说白了就是“逼人下决定”。
这在商务往来、尤其是销售过程中，是检验从业人员专业性的一个固定衡量标准——毕竟如果对方不在你这儿下定、那么这场商务往来实际上是没有任何意义的。
人得立场鲜明、技巧卓越，才不会在“逼定”上出问题——就好比章远，从来没听他说个什么狠话，但每句话里的自我都表现得淋漓尽致，直接影响听他说话的人的观感。大部分听者便会因此觉得章远是个非常独立且善于表达的男人，并更乐于按照他的指示或暗示行动。
井然就恰恰相反，他不擅长“逼定”，好在作为设计师他日常工作中甚至不太常遭遇这个环节。所以他本就温吞的性格就更显寡淡，善意者会揶揄他一句“佛系男子”，恶意者就会利用这种性格。
章远虽说绝非出自恶意，但他的个性与技巧都令他精准拿捏井然的性格，——所以他接连几个问题听上去都没恶意，但只有被质问的人本身、才会承受这种莫须有的压力。
——井然必须承认，那个瞬间他是有些难受的。
甚至于他头一次用在他而言特别重的语气怼了回去。
章远却还没等他回击就已经露出大事不妙的表情——他后悔自己嘴快，而且长舌。明明井然喜不喜欢老马都是人家自己的事儿，他根本没有资格在这儿指手画脚。他还质问人家为什么不“好好处”——明明上周他还跟老马一起筛过准备介绍给井然的那些“备选项”，他也明明就知道井然是真的有想“好好处”的。
于是章远很快道歉：“抱歉，我不是……”他顿了顿，“对不起，我为我刚刚那句话的话外音道歉，是我误会了。”
井然沉默了几秒——他没法轻描淡写地说“没关系”，但眼下这个状况又太胶着：不止是他和章远，连正朝他们这儿爬坡的老马都感到莫名其妙。
于是他撇开视线，压着声音提议：“先打球吧，老马一片好心，我不想影响他。”
章远知道他应该是无法获得对方的原谅了，也只能别开脸，远远冲老马扬了扬手：“没事，我们就来。”
井然虽然没应这句“我们”，但仍旧很给面子地抽出了高尔夫球包。他将之递给章远，自己则冲老马走去，表情尽量维持自然。
——但老马是谁？
专业察言观色二十五六七八年【——他根本没法不看出这俩人闹了矛盾，但他可不想贸然去猜原因。
猜忌可不能出现在朋友之间，否则那信任机制一定岌岌可危。老马宁愿大家有什么话摊开讲，讲不明白就打一架——也不希望你猜我我猜你，最后都把自个儿的想法当标答。
于是老马拍了把井然的肩：“来来来，井设，来运动，运动使人快乐！”
然后又转脸冲章远使眼色，得来章远调整情绪后的一句捧哏：“你自个儿乐，所以看什么都乐。”
老马心说远哥太地道了，立马挂着井然后颈，跟他勾肩搭背地往盆地中心走：“所以我看井设也该乐，毕竟我看啥都乐。”
井然没忍住给他逗笑了，——没法，老马现在在他眼里地位大概仅次于郭德纲，四舍五入一下还能当个郭师傅代餐，老马就是现在在他面前背圆周率他都能笑成傻子。
——故而在章远眼里，这就叫差距。
章远知道自己做错就没再多出声给人添堵，偏偏他在运动上比老马要擅长得多，所以老马给井然讲解动作到一半、还是会让井然直接看章远挥杆。
章远皱眉看了眼远处，抖抖小臂往后扬杆，干脆利落地一甩臂，小白球儿便在半空中拉出一道漂亮的抛物线。
他回头前不是没想过自个儿还能“将功赎过”，但冷不丁看到井然又恢复到脸上的和善笑容，——那跟当初他第一次在阿丽切见过的程式化的笑意令他知晓：他真的惹到井然了。
这场球打得很不是滋味，中途章远识相地假装接到公司电话提前撤了，还特意选在井然跑去捡球的时候、只跟老马提了句先走。
井然捡球回来正对上老马视死如归的脸，——他一时还没发觉章远先走了，还问：“章总呢？”
“啊，我也想问哪，章远这孙子魂都掉没了，你俩怎么回事儿啊？”
井然倒是有预想过老马会来关怀一下，只是没想到这人这么直接，只能斟酌着答：“一时不快，没事了。”
“这叫没事儿啊？你俩当场打起来我觉得比这好。”老马突然有些担心，“你俩别是因为我闹矛盾啊……干了我怎么觉得我就是一父母闹离婚都特么不要我的倒霉孩子呢？！”
井然噗嗤一下笑出声：“谁不要你了……不是、谁闹离婚……不是、谁你父母了！”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你帮我摆貔貅，你就是我师父！”老马一本正经胡说八道，“章远就是一孙子！没错你们不是我父母，你们是我上下两代人！”
——老马一打岔，井然觉得好受多了。
他情绪平复了、理性与礼仪才慢慢回潮，于是他发觉：他跟章远可能最好连朋友都不要做。
井然很清楚他骤然这么生气当然不单纯是因为被章远“误会”，——重点在于他是被“章远”误会。
假使是老马打趣井然一句是不是喜欢他，井然最多笑着摇头当个笑话听了；或者是其他人，哪怕真的觉得他一个gay就是对所有同性都有兴趣——说实话井然也已经习惯这样的偏见了。
但他认为章远一定不会这样的，或者说他对章远的主观美化已经让他接受不了章远对他的误会了。
——更别提偏见与质疑，以及那个瞬间全都能解释为“关心则乱”的心慌与心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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