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论是一对一定向聊天、亦或是在公共网站上发表看法，谁也说不清从什么时候起，——人会变得特别介意自己发出去的每一句话。
年少时想必人人都有过发个朋友圈都被父母打电话劝删的时候；等再成熟一点、不需要人提醒，自己就会开始顾虑看到或定向阅读自己心情的人的看法。然后开始工作了，固定通讯社交圈有了同事与客户，便就连抱怨一句、露个疲态，都像是输给了看到这条后随手点赞的人。
——章远自己是这样，所以他随手翻翻朋友圈，觉得所有人都是这样。
他已经过了即便手误输错好几个字、都能再补三条将之纠正回来的年龄，现在的他很少手误，但他发出一条消息前琢磨用词的时间越来越长、偶有疏漏后撤回消息重新编辑的手速也越来越快。
就像给井然发的那条——
就句意来讲，“不要担心”和“感谢关心”并没有太大区别，也都适合作为聊天的收尾，用哪个其实都无所谓。
但前者说着“不要”，实际上是个“要”别人照着做的命令语气；而后者不止表达了对对方关心他的感谢，并不动声色地在这儿划了一条线，告知对方：你的关心，到这儿就可以了。
——所以语言文字向来是奇妙的：人们可以横眉冷对却透露着热切，也可以温和有礼但表达着拒绝。
恰似章远——看着是挺暖一男的，但他的供暖范围，根本连他的社交距离都没让进。
人与人之间有舒适距离、安全距离——这之外还有一条软性的界线，由每个人自己设定它的存在。
这条线可能不会令人感到太舒适，因为人们在向外拓展自己的交际圈；但至少这个距离内的双方能达成共识：他们都想让这场交往变得有效、乃至高效。
这种距离在生意场上很常见，几乎可以算是每个人走出象牙塔、进入社会后最鲜明的改变。念书时、在家时你不会注意到的事情，都在这条线出现后变得分明起来。
也是这条线——和与之对应的社交技巧的出现，才意味着：人，之所以“成人”。
不少年轻人会抗拒社交型人格的出现，他们往往觉得过去纯粹且直白的自己开始变得虚伪，他们讨厌这样的自己，即便他们被动的成长只是为了适应成人的社会。
但章远几乎没怎么经历过这一心境便接受了这一成长——因为他孤注一掷却高考失利后没再继续深造、苦苦学了一年技术后便着手创业。
他没进过象牙塔，甚至他走入的也不是单纯的职场——而是比职场更高阶的“业界”。崭新的行业令他很快谋得生机，章远自然以非常人的速度被迅速催熟。
……毕竟此外还有个天更阔、水也更深的“生意场”。
生意场上的生态——或者说“潜规则”，是章远将他的社交距离设置在安全距离以内的根本原因——
因为他发觉：生意场上暗藏在笑脸背后的社交，并不一定是安全的。
——譬如更年轻一些的时候，章远经常因为应酬而喝到吐。
很长一段时间里他觉得是他自己的问题，甚至偶尔还会扪心自问：为什么人家能喝、你章远就喝不了？
后来是阴差阳错救了喝到吐血的老马——这人鬼门关前走一遭还觉着自己大无畏，甚至作为早在B市圈里浸淫多年的“前辈”告诉章远：
应酬应酬，就是硬要向你寻仇。
——当仇人一样跟你明枪暗箭，觥筹交错间对方会评估你是否够格，但灌酒与商谈照旧凶险，唯有醉倒的人才是真正没有、也没法再怀有敌意的。
听上去挺畸形一点，但章远作为从业者是没得选的。
他得让先自己适应，才能尽快度过这个适应期——然后站稳了、才能走起来，稳扎稳打他才能越跑越快，快到一骑绝尘，再也不会被过去吃的亏追上。
当一个成长期的男生在这样的历练下被迅速催熟——尽管章远不过26岁，但比之同龄人才毕业不到五年的职业生涯，他在自己专精的领域已经做了七年——他的一切言行举止都透露着这七年在他身上镌刻的自省。
所以他可以生病，可以晕头转向。
可以在错误的时间、给意想不到的人、发一通莫名其妙的语音电话。
但只要他恢复那么一点儿意识，就只会明晰地遵守自己设下的距离，让一切在他的范围内可控。
……或者至少显得可控。
章远病着不想动脑，他也没多料想，多喝了些热水吃完药——晚上他还有个应酬，不能不沾酒，但用不着玩儿命喝，只是多少得垫点儿肚子，便勉强吃了点饭。
他提前一点出门，就在公司附近的商务酒店开了个钟点房拾掇了一下自己。也不是没想过这时候洗澡可能害病情加重，但就在当下、在即将上场的“章总”而言，他必须看上去好一点。
……好在饭局一切顺利，还罕见的只开了几瓶红酒没上白的，即便菜肴吃在嘴里章远连一点儿味道都觉察不出，强打起精神也够他在饭桌上把礼数做周到。
送走合作商后章远没立刻叫代驾，事实上他正考虑要不就在楼上开个房歇一晚再说。
这时他才有空看手机，——闹腾最欢的永远是动辄给他连发十几条的老马。
但很快章远就听到汽车鸣笛声，——车灯由远及近扫过章远。
眼熟的SUV停在章远面前，副驾降下车窗，老马搁里头喊：“孙子，爷爷带你一脚！”
章远白他：“哪儿来的黑车啊你。”
“滴滴嘛，井设滴一下，我再去你公司滴一下，不就滴滴到你这儿了。”
闻言章远一愣：“井然？他跟你说我病了？”
老马一头雾水：“你病了吗？卧槽老弟你赶紧上车，我先拉你找个三甲住上！”
“滚蛋，感冒而已住什么院，你家三甲空床这么多？”
——章远挤兑归挤兑，老马来接他这事儿倒是真解决了不小的麻烦：
一来省得跟代驾平添交流，二来上楼老马还能给他搭把手。
而且虽说他自个儿暴露了，但看老马那态度、井然似乎压根儿没提他病了。也不知这人怎么跟老马联系的，这八卦精居然连一句话都没多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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