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然这时候才发觉：章总是有意这么问的。
——这就是成年人的社交礼仪最重要的一个原则：当人们发问时他们未必是想要个答案，而当对方已经知道答案时、他却反而要问。
就好比井然问章远是不是来吃晚饭，——这不过是句客套话罢了，他既不需要知道章远来这儿干嘛、更没想过后续的发展会跟他有关；但章远却是明知他一个人，还故意问他是否有伴儿……共进晚餐、不、拼桌搭伙的“伴儿”。
所以到这儿井然就知道了：对方正有意改变对待他的态度。
——但为什么？
章远注视着明显顿了一下才点头的井然，左右看看大致确认了方向，便率先转身朝阿丽切那儿迈开步子。
他动了身井然还原地杵着，迟了几步才跟上章远的脚步。
于是章远听到温和的声线从身后飘来：“那要一起吃个便饭么？”
章远回头瞥了他一眼：“……井先生这么说，我怎么觉得像是去你家吃饭似的？”
井然被他一噎，好一会儿才醒悟过来这人居然揶揄他——他们关系有熟到这个地步么？
但紧接着章远就解释：“开玩笑的，只是我看阿丽切跟你很熟，她们意大利人是不是都这么和善？”
“Wonderland意餐厅和阿丽切小店的内装都是我设计的，阿丽切很喜欢她的名字双关爱丽丝这个点子，所以从客户做成了朋友……”
“感觉她把自己当妈了，成天关心你有没有好好吃饭。”章远放慢了步子，等井然浑然未觉地与他齐平，才问，“所以你今天有好好吃饭吗？”
井然没答复，也没侧头看发问的章远。
也不知是他错觉还是真有这么回事，他总觉得章远的语气有点太过于自来熟了。
性格使然，他本来就不太擅长与人交际。井然只是看上去脾气好，但比起个性温柔来说、他只是在绝大多数时间里努力维持恰当的疏离。
所以章远这自来熟的语气令他有些不适应，严格来讲眼下才是他们第二次见面——好吧，算上今天早上视频电话里那匆匆一“瞪”、他们也不过才面对面三回。
这么有限的认知很难令井然放下基本的心防。……何况这还是一开始作为“相亲对象”给他留下了不错印象的章总，于情于理井然都觉得他该注意一下两人的距离。
于是井然脚步一顿，只是章远也跟着停了步子，甚至还朝他这边转身，又作势迈开长腿。
——井然下意识后退半步，两手已经举起，手心冲着章远、比划出推拒的姿势。
反倒是章远，看他这样才是一愣，刹停了步子退回原位。接着也是抬手，指了指井然身后：“咱们到了。”
井然回头——他们正在阿丽切门口。
本就挥之不去的尴尬感这下倾巢而出，井然自己都觉得脸热，连忙摆手道歉：“不好意思，是我误会了。”这话脱口而出后他却更感局促——什么误会啊、误会什么呀！
好在章远也才从他们上一餐尴尬的余韵中解脱出来，这会儿他对井然的纠结还挺熟门熟路的。
——他知道眼前这位“同志”有在分明地维持他们之间的距离，理由当然是不希望彼此误会并因此感到不自在，却没想他们反而比第一次见面一块儿吃饭那时要尴尬得多。
似乎人们总是做这种多此一举的事情，把简单问题复杂化、又把复杂处理延后到未来的每一分钟。
这种思路章远太熟了，——这不就是数学么：可能有解也可能没有，有的话还要分有理或者无理；答案还可能是零，但这个零又绝非没有意义……
——就像章远也不觉得他花了几天才适应的、井然眼下正面临的、但一定是他们想解决就能解决掉的尴尬没有意义。
于是他抬了抬嘴角，——这个笑比“章总”在生意场上善用的那种营业性笑容要更深一点，他说：“井先生，要不，我叫你井然吧。”
井然没能立马点头，他控制不住会多想，但这显然不是章远改变态度的意义。可他望着气质跟上一次实际见面略微有些不同的男人，喉间咕哝一响，再张口时忍不住问：“你想怎样？”
章远闻声飘然一挑眉梢，眼珠子从左上转到右上，仿佛压根儿没料到会得来这么个质问般试着答：“我想……先吃饭？”
井然被他的答非所问弄得有些来气儿了，他放下始终做好推拒准备的双手，有些泄气似地叹：“你知道我问的不是这个。”
章远点头：“知道啊，但，我还是想先吃饭再说。……我胃其实不是太好。”
井然“啊”了声，想起老马跟他说的章远的老毛病。他俩刚到这个商圈时是正饭点，现在已经稍微有些晚了。井然暗自懊恼自己的连连失误，回身赶紧领人进屋，整巧撞上阿丽切正收拾餐桌。
——这意味着今晚的“一桌散客”名额已经被人占掉了。
章远跟在井然后面，有些遗憾地撇了撇嘴。他是特意来吃阿丽切的，特意想要的东西却没能到手，这可够他怄上许久了。
但就在他正要提出换家店——或者干脆就去门那边的Wonderland意餐厅随便吃点儿得了时，他却看到井然不以为意地进门，拉着阿丽切商量着做些简单且丰盛的快餐。
此时的井然目光低垂，嘴上噙着阿丽切那个年纪的妇人喜欢的笑容。也许是因为他有意讨好想让阿丽切为他通融一下，以至于他现在给人的感觉，跟刚刚在门口、或者之前他们共进晚餐时都不同。
章远也说不出具体不同在哪儿，单是感觉对方没那么“端着”了，像是终于在他的安全区里、露出了那么一丁点安然模样。
只是这么一瞬间的表情，就在对方重新将视线挪回章远这边时转瞬即逝。
章远当然知道他就是对方没法自在的原因，——那又怎么了，几周前他不也是这么过来的。
他的态度产生变化当然也是因为这个——章远认认真真仔仔细细地想过了：横竖彼此都没想法，既然没想法，那还真没什么好尴尬的。
于是他摸出手机，抬眼看着始终有些戒备地盯着他的井然：“来都来了，要不加个微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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