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章远念书时是绝对的数学尖子生。其实他整个理科成绩都不差，只是数学过于好了，好到没人想到最后他会与他的第一也是唯一志愿擦肩而过。
但人需要逻辑，人生却不一定都按照逻辑发展；意外随时可能出现，章远最不喜欢的也是这一点。
——所以有过一次意外“前科”的老马再怎么给他介绍“靠谱”的对象，章远都不会再去赴约。
原因很简单：这就像是他俩之间的信任机制，共同建立就得共同遵守。而章远看上去随和其实很苛刻，于他而言这个机制只是一次性的罢了。
老马不懂他，但老马懂伤心的感觉——何况他俩还都是被女人伤了心，他这么心宽体胖一胖子都这么久没缓过来，将心比心也觉得章远这样想情有可原。
所以他乖巧地告退了，只是名片发出超过两分钟不能撤回，便突兀地杵在章远跟他的聊天框里，任章远什么时候戳进来、都能霎时尴尬到想不起他原本找老马是要干嘛。
——好在现在的章远二十代过半，他不再是念书时那个有情饮水饱的自己了，更被连日加剧的工作量压到没空想那些有的没的。
无数个夜里他猫在公司加班，连轴转没回家令他下巴上泛起青皮。工作场合那么讲究一人却穿着皱巴巴的衬衫，仔细一看挽过手肘的袖口还蹭着灰。
把白衬衫换成格子的他就跟技术部的宅男没两样，连保洁阿姨都忍不住劝他回去拾掇拾掇，下一趟班来打扫却还是看到一模一样一男的。
章远倒是不觉得有什么，deadline前他都这样。反正交货时他肯定要回家修整，到时候换“章总”上阵就行。只是下属们看“远哥”都把自己糟蹋成这样了，一个二个跟打了鸡血似的连夜加班。人家公司还要靠领导泣血宣传996，他们公司老板不赶人回家休息、人人都把自个儿过成24/7。
于是这周第3个24小时过后章远开始赶人下班——理由无非是再这么杠着加班大大提高了IT业的猝死几率。
章远为了轰下属滚回家休息还不得不以身作则收拾东西带头下班，车停在马路对面确认所有人都乖乖离开了公司才降下车窗呼吸一口夜间空气。
这时候还不到八点，虽说是饭点，但章远那胃已经给这周头三个通宵整得没了知觉。
他虽然忙，但还不至于上赶着给自己找罪受。于是点开app想就近找点儿吃的，从网红打卡看到最近外卖，却是半点儿食欲都提不起来。
——还被各种app里美化过头的餐饮图片唤醒了饥饿感，胃袋就跟有了意识似的在他腹中刷足了存在，令章远不得不想起最近一餐他吃得还算不错的地儿——
阿丽切的wonderland。
……章远有点犹豫，但食欲却在想到那晚的珍馐时冒了头。
他不算清心寡欲的人，这时候就更顺应身体的直观反应——连导航都不用开了，调转车头就直奔车程10分钟的僻静小道。
他想得很明白：尴尬虽然尴尬，但他是去吃饭的；其次井先生也就是跟他约见面才在那儿吃个晚饭，不一定这次去也会遇上人家；再次他完全可以点完单打包走——概率虽然不可控，但事在人为，他自主扣掉在店里用餐的时间，根本用不着担心会有更尴尬的情况出现。
所以他甚至没将车停进地下车库，打了双闪停在路边，下车笔直朝亮着暖橘色灯光的小店走去。
店门没锁，但店里也没人。
章远在门口扶着门框站了会儿，才迈步进去，按了按吧台上的呼叫铃。
过不多时那个标着wonderland的木拱门被推开，阿丽切一脸惊讶地望着章远，显然是没料到这个点会看到这样一张熟悉的脸。
“啊，不好意思，我想点餐。”
阿丽切面露难色：“今晚已经招待过一桌散客了……”
章远提了提嘴角：“我不堂食，外卖带走，……如果可以的话。”
——许是他是回头客、许是章远的脸色和打扮看上去都与上次来时相差甚远，阿丽切为难的表情很快被嗔怪取代，这个意大利妇人一边走进吧台一边数落起章远：“脸色实在太差了，年轻人，我怀疑你是否有在认真吃饭。”
章远知道自己这是讨食成功，也不落座，而是就站在吧台边看着，等候自己这份食物装盒。
但阿丽切没有给他打包，而是无论如何都要坚持自己在食物上的美学，以丝毫不差于一门之隔后的wonderland意餐厅的漂亮装盘，将美味端到小店里唯一一张圆桌上。
章远不大喜欢别人为他打破自己原则，正要表示自己还是打包带走就行——可阿丽切却拉开椅子，示意章远过来坐。
“你也是，JIN也是，忙起来不要命啦？”不分国籍的母性令这个外籍妇人念叨起来，“打拼也就是在给医院赚钱。”
章远忍不住笑出声，离家奋斗这么多年，他已经很久没听到别人这么数落他。这感觉太好，以至于他没将阿丽切提及的另一个名字归纳到令他尴尬的范畴内，甚至主动问起不在场的井然：“井先生，我是说JIN，——他也忙到这个时候来叫外卖？”
阿丽切气鼓鼓地哼了声：“他？叫外卖？他不饿到胃液开始消化自己——就根本想不起来他还是人、还需要进食这件事。”
——只言片语，轻轻松松勾勒出了个工作狂的形象。
章远大口吃着佳肴，配合着阿丽切愈演愈烈的唠叨也开始附和：“就是，人怎么能不吃饭，JIN可实在太不应该了。”
言罢他甚至还特意一口扒掉剩下的菜，嘴里塞得满满的，以这个年纪的他鲜少再表露于人前的幼稚模样去讨主厨的欢心。
“你们汉语那句话怎么说来着？——你这是五十步笑百步！”阿丽切哈哈大笑，她给章远倒了杯温水，很快补充到，“但也不怪JIN，他食欲不好，那天跟你一起，是我见过他吃得最多——最多的时候。”
章远一口水没咽下去，呛得差点儿喷出菜沫儿。
尴尬迟来但不代表不来，而他后知后觉地尴尬着，开始自省：他到底因为什么、就是放不下这份离奇的尴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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