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开始，一切如同再普通不过的一场别离。
除了警局的吵嚷，肇事者的张狂，柏思齐每每返回家中独自入眠，在无人的夜晚嗅到枕头和被褥熟悉的气味，便以为这又是一场归期可待的短旅。
医生、警察、朋友、同事，他们以或直白或隐晦的方式，不停地告诉柏思齐，何慕已经死亡的事实。可他一直没能理解，那两个字真正的含义。
先是在医院，后是在警局，再是去葬礼，他娴熟地完成从爱人到朋友的身份转换，一遍遍地复述何慕生前的飞来横祸，换得一副又一副惋惜或悲伤的表情。
唯一不同的面目来自肇事者的父母，凭良田换得十三套房的拆一代。和满面从容的醉驾者不同，他们最开始面对柏思齐时，就是瑟缩而怯懦的，操着浓厚的乡音，询问的内容却不生疏，问他能否私下协商，赔偿都好说。
而他们的儿子还在监狱里撒着酒气和蠢意。
那段时间，柏思齐打的电话不多，可随着分局局长和律师团的出现，两位赤诚而愚昧的老人，终于明白，余地是臆想的奢侈品，一切都在往最坏的方向行进。
一审判了十五年，对方在法庭上大骂官商勾结，不满裁定要求二审。柏思齐在原告席上沉默凝视，尽管这段日子里律师一直在对他说明所能取得的最佳结果，但每当柏思齐亲眼看见这个人，再次见到他撞飞何慕又碾过他双腿的录像，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他要他偿命。
二审驳回，得知这个消息后，柏思齐往监狱打了招呼，没有回家，而是直接去了公司加班。
一切都是正常的样子。
尘埃落定，再不会有老人在他面前下跪哭求。
宗如知很早来了H市，也被他赶回老家，“我没事了。”
和家里的阿姨说之后要改成全职的安排，对方在小区的闲言碎语中早有了解，因此也不多话。
他以为自己会睡不着，但除了打官司的那段时间，他几乎是沾枕即眠。
柏思齐以为会食不下咽，可从前就有阿姨在做饭，他又不是十分挑剔。
有一天给何慕的手机充电时，他还顺便给对方打了一千块钱话费。
好像除了空气冷滞，一切都没有区别。
去北城出差的前一天，等待红灯途中，他摇下车窗，听见路口商场的露天活动上有人在唱歌。
劣质的音响中，传来稚嫩而颤抖的声音，明显的走调，偶尔的忘词，只有副歌完整。
我和我最后的倔强，握紧双手绝对不放……
歌声中，灯光转绿，车辆依次发动，无论金属方盒内是怎样的人，体验着怎样的人生，城市的血管都毫无差异地在鲜活着。
柏思齐在大厦旁紧急停车，他已经快要看不见了。
一辆白色轿车升起车窗，是毫不引人注目的场景，因此也无人知晓，一位三十四的男子，经历着多么难堪的嚎啕大哭。
从此，像是打开了一个缺口，第二天坐上去往北城的飞机，思念与泪意便一刻不停地卷席着他，像是无声而狂烈的风暴。
即使柏思齐在北城见到了无数旧人，可心底的波澜是很少的。
他早已处于飓风的中央。
离开时在地铁与母亲匆匆一面后，柏思齐盯着隧道里发光的车门，再次陷入少年时面对镜像的离魂体验。
斑驳的光影掠过，他又是谁呢。
挤压在一起的鱼群，没有个体能被看见。
自视甚高的少年时代残喘至今，坎坷波折多有，终究留得一点野心的光亮。可柏思齐终于意识到，那些自矜和隧道中断续的灯光毫无两样，而他的列车空无一人，没有终点，无法停下 。
荒凉与绝望如此浓厚，柏思齐眼见自己辟出一道山崖，陡峭锋利的外头，全是无动于衷。
而内里，在与宗如知通话的那刻终于坍塌。
幼稚、惨烈、极端、阴暗。他是完全的成年人，却被命运掴成无力无能的孩童。
他什么都做不了。
事实无可更改，他什么都做不了。
柏思齐抹了下脸，他慢吞吞地穿衣洗漱，今天是每周的单休日，所以活动并不繁满，柏思齐在脑中过一遍时间安排，先是去医院做心理咨询，留在市区吃午饭，回来睡一会，就可以去联系宗如知。
出门时在门口看见洛跃洲，柏思齐熟练地回身锁门，绕过礼物与小声的“生日快乐”走下楼梯。
洛跃洲一直跟着他，脚步声在楼道里回响出迥异的两种力度，又在空地扩散消弭。引擎声起，漆白宝马后缀着酒红布加迪，距离不近，前后穿过隧道，在总医双双停下。
等待的间隙，洛跃洲已经拿到了柏思齐从前的病历。他退出聊天窗口，点开邮件中附件，一页页翻着，什么都没有读进去。
许是pdf太长，又或者是他看得太慢，十二点一刻，柏思齐从诊室出来时，洛跃洲还停在那份文档的中间部分。他急匆匆地追上去，看见阳光从窗口投入，打在柏思齐身上，先是吞没脖颈，再是啃噬右肩。
柏思齐完全地走入光中。
洛跃洲握住他的手。
可能是觉得烫，他感受到对方明显地震颤，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将他甩到墙上。他看见柏思齐厌恶地皱眉，可随即露出困惑的神色，像是不理解自己为何要做这样过激的动作。
洛跃洲太了解他，所以格外明白，现在的柏思齐，对他已经连情绪都懒得施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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