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定知道什么。”波利齐亚诺说。
“我丝毫不怀疑这一点。”洛伦佐答道。
他们快步离开地牢，沿石阶走回宫中。这是酸橙花盛开的季节，花园中满是它柔和的气息。两人走到园中，洛伦佐长久地呼吸，先前浓重的血腥味却仍挥之不去。他的面色苍白，如同刷了一层漆，波利齐亚诺询问他是否不适，洛伦佐摇了摇头。
“他始终没有说出我们想听的名字。”他低声说，“我知道这样不对……我感到愧疚。”
波利齐亚诺望向他。
“我竟然感到愧疚，安杰罗。”洛伦佐说，“万一他是无辜的……”
“他不是，殿下。”
波利齐亚诺平静地否定了他。他说：“证据已非常确凿。我们在他的房间中找到了弗朗索瓦•帕齐的来信。”
洛伦佐沉默了一阵：“那么也许我们不该这么严厉。圣母在上，他毕竟也是如你我般活生生的人。”
他在幼时就见过许多比这更残忍的场景，但这些被有意培养的经验并未改变生理上的不适。在地牢中时，洛伦佐已感到头晕反胃，他的目光只在囚徒的面孔上匆匆停留了片刻，却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昔日雪白肥胖的弄臣已瘦脱了形，他仍穿着那条天鹅绒的蓝裙子，而曾经华美的布料如今已布满黑斑，洛伦佐没有去想那是血迹还是其他。弄臣蜷缩在角落里的草堆上，像一堆焦黑的骨架。
“如果柯西莫大人在这里，会说您还是太心软。”
“……我知道。”
洛伦佐低头看着指间的家纹戒指。他也在不断地想起他的祖父，柯西莫•德•美第奇，家族荣光的奠基人。他的父亲生性懦弱，被市民讥笑为“胆怯者”，家族事业在他手上衰落近三成。刚强的祖父明智地及时放弃了长子，转而将目光全数倾注向长孙。比起祖父，他更像是洛伦佐的教师与训练者。多年以前，那位严厉的老人曾以审慎的目光提前规划好了他的全部人生，每一步都要分毫不差地前行。
他轻轻地摩挲着那枚红宝石戒指。“这些年，”他摇了摇头，“我偶尔会想，也许与我更相像的是父亲。”
“我想您指的是皮埃罗大人善于怜悯的美德。”
“他也只剩这一项美德了。”
“美德是永远值得被称赞的。”
洛伦佐笑了。
花园四角新栽了青柠果树与橄榄树，厚重的绿叶沉沉坠了满枝。他慢慢走过绿树的荫蔽，对波利齐亚诺说：“已经够麻烦你了，先回去吧，替我向奥利维亚问好。”
奥利维亚是波利齐亚诺的新婚妻子，不日即将生产，波利齐亚诺为此常有走神。稳重的谋臣惯于主人的体贴，点了点头。
“如果您需要我，只管派传令官来。”他说。
“最近不会了。”洛伦佐对他微笑，“你是一位学者，还是我们中最好的几位之一。总让你跟着我做这些事，我也会过意不去。”
两人对视一眼，彼此都知道他指的是近日对弄臣的刑求。波利齐亚诺愣了愣，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他敏锐地察觉公爵身上少见地出现了不可控的因素，两人对此心知肚明，但洛伦佐似乎并不着急解决它。
公爵摆了摆手，示意波利齐亚诺不必开口：“你只需要好好陪着她。”
波利齐亚诺犹疑地点头，向他行了一礼，随即往拱廊走去。步上石阶前，他回头看向洛伦佐，公爵站在喷泉边，正微微仰起脸，满身都是阳光。
乔万尼坐在家族礼拜堂的布道台后，随着炭笔在他手中迅速滑动，祭坛上方那幅《圣母子》已在纸上初具雏形。这是美第奇家族在二十年前向艺术家订制的画作，画中环在圣母膝边的两名小天使的原型正是幼时的洛伦佐与朱利亚诺。乔万尼反复观察着这幅画，在纸上模仿着大师笔下人物特有的亲和神情。他想，如今的公爵已与当年稚拙可爱的形象相去甚远，唯独那双令人印象深刻的蓝眼睛，还是如画中的青金石颜料一般明亮。
他画得入迷，等听见脚步声、发觉有人靠近时，来人已走到了门口。礼拜堂里葬着美第奇家族三代以来的所有嫡系成员，外人轻易不得入内，他用了三个弗罗林才从主事神父那儿换来了入内临摹的机会。这时神父不在，如果被旁人发觉他在这里，神父和他都不免要受罚。好在来人似乎在门边碰上了神父，二人交谈了片刻，相距太远，声音模糊不清。乔万尼顾不得其他，立即将纸笔颜料全部拢到怀里，准备从祭坛后悄悄溜出去。但他还未来得及付诸行动，下一刻，门外的交谈已经结束，脚步声再度响起，那人正向他的藏身之处走来。
乔万尼连忙躲回布道台后，屏住呼吸。
脚步声由远及近，在中途停下。乔万尼听见铁丝刮碰的轻微声响，接着闻到了蜡烛燃烧的气味。他猜想那人是取了一盏白烛，供在了圣母前的枝形烛台架上。紧接着，脚步再度响起又中断，乔万尼默不作声地抬头望了一眼，顿时怔住了。
——来人是洛伦佐。
午后的礼拜堂空旷沉寂，日光透过玫瑰花窗，四色的璀璨光影在白色的石砖上流动。右侧的一座壁棺前，洛伦佐笔直地站立着，右手放在石棺的棺盖上，微低着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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