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出于习惯，乔万尼下意识地读出了这一姿态所传达的语言：洛伦佐的脊背绷紧，双手不自然地落在身体两侧，呈现着明显的拘谨与防备。出现在众人面前时，公爵永远地维持着轻松与随和的神情，是光与热的的源泉；如今他沉默而孤独站在先祖的墓前，似乎在致哀，又似在怀念，仿佛戴上了一层疏离的假面，忽然让他感到了陌生。
乔万尼记得礼拜堂的构造，右侧的第二座壁棺是柯西莫•美第奇殿下的坟墓。他是美第奇家族的上一任家主，在二十年前被皇帝敕封为公爵，在他的有生之年，他始终将佛罗伦萨的权柄牢牢抓在手中，于死后被市政厅追授“国父”称号。人们热衷于谈论洛伦佐与他的相似之处，譬如对古典艺术的热爱和与艺术家们异乎寻常的亲近。那位大人也是他的时代中最重要的艺术赞助者，人们说是他开启了古典雕刻的复兴时代。他的坟墓仿照罗马式样建造，使用了庞然古朴的大理石石棺。贝托尔多曾向他展示过棺盖上花藤雕饰的图纸，那是他青年时的杰作，曾耗去他一整年的时间。
而洛伦佐想必不是在将它当作艺术品欣赏。
乔万尼小心地注视着他，心中一时塞满了许多猜想。就在他以为洛伦佐将继续沉默地凭吊下去时，公爵忽然开口了。
“那个赌约，是您赢了。”
乔万尼睁大了眼。
过了一会，他才反应过来，洛伦佐是在对石棺说话。公爵的语调毫无波澜，平静地叙述着：“五年。只过了五年而已，我确实没有想到。”
年轻的公爵站在空寂的礼拜堂中央，对着一具石棺喃喃自语，这场景几乎是滑稽的。乔万尼却莫名紧张了起来，他预感到，洛伦佐接下来要说的，很有可能是一件他不该知道的事——一件来自“书房门内”的秘密。
他谨慎地评估着目前的局面，太安静了，在不惊动洛伦佐的情况下离开是不可能的事。也许今天来这里是一桩彻彻底底的错误。乔万尼不安地忏悔着，思索之后该如何请求公爵的原谅。
就在此时，他听见洛伦佐继续说：
“两周之前，我们发现了一名探子。”他开始在石棺前来回踱步，“他在宫中已经待了三年，是一位弄臣。我无法证明他是否从一开始就是受他人的雇佣而来，还是在被我招揽之后，才收受了其他家族的贿赂；我不知道，他对我们的事掌握了多少，又将其中的多少卖给了别人。”
短暂的沉默。洛伦佐说：“这是我的错，我不会否认。”
他在冷静地回顾事件，剖析形势，坦承了自己的过责。而布道台之后，乔万尼已接近震惊——美第奇宫中只有一名弄臣。
所以——这就是多明尼科近来没有出现的理由！
但弄臣最后一次出现在晚宴上时，他也在场。是哪一句话暴露了多明尼科？
“您是对的。我确实识人不清，屡屡出错。”
“我会改。”洛伦佐轻声说。
他重新停在了石棺前。乔万尼听见他的声音再度传来：“请您不要嘲笑我的软弱，但近年来，我一直觉得会发生什么事，一件我无法左右的大事。如今抓住了一个探子，我却并不感到安心。”
洛伦佐说：“我感到迷茫。”
布道台后，冷汗正顺着乔万尼的脊背流下。
“我知道您会说，‘迷茫是懦弱者的托辞’。”洛伦佐低低笑了一声，“只是，有些事是我不敢告诉您的——”
忽然间，一阵风从教堂上方的窗洞中刮来，乔万尼沉浸在不安与惊讶中，只感到后背一凉，接着几片白影从他眼前闪过——那忽如其来的风卷走了他怀中的画纸，快得让他根本来不及反应。在风静止之前，纸页贴地滑行了片刻，远远离开了布道台的阴影。
——洛伦佐的话语戛然而止。
乔万尼僵直着跪在布道台后，一动不动，手指紧握成拳，炭笔几乎扎入掌心。纸吹落的那一瞬间，他的脑海一片空白，甚至来不及想到被发现将带来的后果，只在心中反复念着圣母的名字：如果可以，求您……
一道阴影在他眼前落下。洛伦佐站在他身前，手中的匕首已经出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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