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远霜竟觉得有些不习惯。
他们一共才走了两天，往后还有一个多月的路程。
书生与云醇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虽然他们同样能忍受沉默、同样细致入微，甚至有时比云醇还能考虑周详。
只是，沐远霜仍旧觉得不惯。
相较之下，书生是一个与沐远霜更相类似的人。
他们都是用最简单的手法解决问题的人。都是不肯委屈自己一点的人。
也都是会去做某件事、但不会、也不必用全心去做的人。
所以夜宿山林，沐远霜栖居的树枝下面再没有了暖融的火光，只有草药粉末淡淡的清香。
所以一日三餐，沐远霜面前的便是当地最有名的菜色餐品。
所以一路车马，车厢内多了书生，车厢外多了马夫。
沐远霜本不在意这些，甚至，这些也都合乎沐远霜的品位。
曾经沐远霜游历江湖，数年时间都是这么过来的。
从不在银钱上亏虚自己一点，从不在生活中委屈自己一分。从铺地的白席做起，沐远霜一直都是这样。
可是云醇不是这样。
可是没有了云醇，沐远霜也突然发现他已不习惯这样。
身边没有云醇，没有云醇时刻跟随的目光，没有云醇的照顾，没有云醇的手艺，没有云醇的用心，没有云醇一路跟随……即便有了一个书生，感觉还是，没有人。
没有云醇。
就像苏循离去后的那三年。沐远霜的身边没有人。
就像苏循逐渐冰冷的那一刻。沐远霜忽然就开始不习惯。
就像被什么东西打回了原形。
明明之前的那么多年都是这样过来的，为什么多了一个人、又少了一个人之后，他竟会不习惯？
沐远霜并不明白这个问题，直到他捡回了云醇，直到云醇开始代替苏循、参与他生活的方方面面。他才渐渐放下这个问题，虽然他仍旧不懂。
沐远霜不懂的事不少，却也决不算多。这便是其中之一。
只是几天，沐远霜突然发现，原来云醇已经在他的生活里，占据了这么多、这么广、这么深远。
这几天，他似乎都想过云醇。
在书生做些什么的时候，他会想云醇此刻会如何做。在用膳的时候，他会想云醇的手艺。甚至在想苏循时，都会不由想到云醇。会想到云醇的眼睛、云醇偶尔的笑、云醇那日允诺跟随他时的表情，那样认真，让他几乎错认为是一辈子的认真。让他几乎感觉开心。
好像苏循没有骗他，到最后一直反复的话并不止于安慰。
沐远霜忽然笑了笑。笑容凉淡、凉薄。不像真的。
书生不是云醇，云醇也不是苏循。
这世上没有第二个苏循。也没有第二个云醇。
他已经遗失了苏循。而现在。
他遗失了云醇么？
沐远霜不动声色的抬头，看着枝桠间的月光。
他确实有一种丢了什么的感觉。
既然他丢了什么，找回来便是。
沐远霜用了一个月的时间就与书生回到了陌尘谷。
书生跟随沐远霜走近草屋时，表情忽然一变。
草屋的门口钉着一张纸，纸上有三个字。
天绝阁。
字迹是云醇的。
沐远霜扫了一眼，推门，门内桌上端端正正摆着一个柳叶样的东西，似玉非玉，似金非金。
只是一年的时光已过，已落了薄薄一层灰。
沐远霜拾起柳生令，抹去上面的薄灰，忽然一笑，转身问书生：“这个，是否就是尔等口中的报恩物？”
书生一顿，点头。
报恩物，确实是天绝阁的规矩。救命还命。而柳生令，是云醇名下的报恩物，出现在沐远霜手里也是合情合理。
沐远霜续道：“我听闻，只要手中有这枚东西，便可让天绝阁的人无条件完成一件事，死生不论。可否？”
书生道：“不否。”
沐远霜道：“此物当是云醇所有。我本应叫他做事，只是，我并不能见到他，那么给你，你也能做？”
书生道：“不错。”
沐远霜道：“我凭此物，要求你去做一件事，你做不做？”
书生蹙眉：“沐先生。虽说天绝阁有这样的规矩，但我等身为杀手，除非此物原主，其他人都可以选择拒绝。”
沐远霜忽然一笑：“那也好办。我杀你一次，再救你一命。你选一个。”
书生一顿，看了沐远霜半晌，揖了一礼：“愿为先生效劳。”
沐远霜执着柳生令，淡淡道：“我要你去做的事，你想必已忍了很久了。”
书生仍垂着头，只道：“但凭先生吩咐。”
沐远霜伸手：“把云醇带到我面前来。”
书生躬身，双手接过柳生令：“定不负先生所托”。
沐远霜离开的一个多月，云醇过的日子与以往在天绝阁的时候并没有什么不同。
虽然被封了内劲、禁足院内，但云醇声名犹在，天绝阁里外照料看顾他的人也不在少数。云醇每日劈柴打水、走走拳路、练些从小到大都不曾丢下的基本功，有时还指导指导阁里新晋杀手的手法和招式，身体也一日日迅速恢复。虽然经此一难已内府亏损、再难回愈，甚至难以预料寿数几何，但四十余天的时间，已足够云醇恢复体力、重拾精神，甚至开始期待与沐远霜再度相见的日子。
云醇一直坚信他能与沐远霜重逢，在他死去之前，他一定能见沐远霜最后一面。
竺轩偶尔会来探望他。作为天绝阁的“老人”，天绝阁内部的事情竺轩总是知道的一清二楚。
“控蛊”的存在便是竺轩透露给云醇的。
控蛊的子蛊每一个天绝阁的杀手身体里都种着，在当初被阁主救回来养育的当天就被种在了丹田，通过阁主手中的蛊元控制，可以轻易杀死每一个被种了子蛊的人。昔日天绝阁的阁主们就是用这种秘而不宣的方法处理叛逃、叛离的杀手。
原先控蛊的蛊元被封在阁主代代相传的秘符里，自从苏韵夺取了阁主之位，继任数年才知道控蛊的用法，还将蛊元从秘符中提取出来、种到了自己的身体里。
控蛊的天敌不是旁物，正是焚心。
所以天绝阁的人最终都会被丢去腐尸地，用焚心之毒烧去子蛊蛊虫，以防节外生枝。
虽然焚心的植株本身便是子谷最好的食粮。就在腐尸地的下方，便是子蛊的繁殖场。
云醇被阁主控制着的唯一媒介便是体内的子蛊，只要拿到焚心的植株，告诉沐远霜个中机理，他说不得还能拼回一命。
眼下，他需要的，只是一株焚心。
至于他如何离开，便要看沐远霜如何做法了。
云醇并不确信沐远霜会否救他第三次，不过，他仍旧想赌。
云醇忍不住想笑。
如果这是喜欢，那真是不可救药。
如果这是爱，他甘之如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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