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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既然说不了话,那识字一事就要被尽快提上日程了。
等明光能下床之后,每日都有个教书先生进出菩萨蛮,他首日里来时,左顾右盼许久,也没见着哪里有孩童。
榻上那个病秧子比手画脚,示意他就是那个要认字的。
“……”教书先生心想,滑天下之大稽。
然而无论如何,这是丁娘委托的伙计,他也就正儿八经的教起来,他唯一的学生年已及冠,目不识丁,口不能言。
他几乎可以想象这么个玩意以后教出来必定是他职业生涯的一大败笔。
叫人大跌眼镜的是,明光从未识过字,却有过目不忘的能力。
丁娘复命时恭恭敬敬地将这事秉明,彼时屋中除了韩先生,还有一个袍上纹龙的男子,坐拥着一个流云金凤髻的窈窕红袖,那女子容貌藏在阴影里看不真切,却轻佻笑了一声。
“朝起瀛洲野,日夕宿明光。不识字,却记的分毫不差呢……”
丁娘说,没了出逃念头的明光十分听话,日日呆在屋中,因为伤势严重,直到第二周才能勉强活动手指,承接喂药一活。
他顺从的跟着先生识字认诗,前一天见过的字样,第二日就能原封不动的画出来——只因字迹丑陋扭曲,固名为画。
起先他身上疼的迷迷糊糊的,时常教书先生讲到一半他已经沉沉昏过去,起初还请人诊治,诊不出什么来,后来教书的只顾自己讲完两行诗,讲到第三行时,他保准醒来,雷打不动。
因他不是先天哑的,是以一开始还会下意识说话,喉中挤出破碎的音节,像一扇年久失修的门,刺耳难听,教书的会吓一跳,明光打手势表示抱歉。
教书先生从各色各样的人那里了解到这个年轻的哑巴,他是在兖州时被骗回来的,被骗了半个多月才反应过来上了当,跟韩陵请辞,被挑断了脚筋。
回到蓟都吹拉弹唱样样不行,又想要逃走,给打去了半条命,病秧秧的,越发没人喜欢了。
明光握着笔在画字,他画的很认真,垂下的衣袖中露出小截伤痕累累的手臂。
教书的无由叹了一口气。
虽然教坊设立以来,多是些被抄了家的小姐少爷来这充公,可也有民间收罗来的各色男女,这里锦衣玉食不假,夜夜笙歌也罢,但这个人,明显是不属于这里的。
教书先生一抬头,明光望着他,他在笑,眼睛微微弯起,陈年美酒溢了出来,又仿佛没有,眼底灰溜溜的,很是疲惫。
教书的心里一震,仿佛明白为什么会是他了。
这一日课业结的格外的早,日头方昃,明光已经独自坐在屋中。
外头在一日一日回暖,他曾经以为难得的好天气,正逐渐成为常态。
好天气……明光心里蜻蜓点水的想到一个人,然后飞快掠了过去。
他已经不敢再想他了。
待到开春,各地新晋的官爷都要赴京就职,菩萨蛮很快沸腾起来,数不尽的新人挣破了头也要崭露头角。
而文不成武不就的明光,就成了一个大问题。
他不能说话,便不能唱戏,也不能陪那些文官出游作对。他腿脚不便,就也不能习舞耍剑,多走几步就软绵绵的歪了下来,扶也扶不住。
教坊里有个人称“唇枪”的小娘子,不客气地评价道:
“都怪韩先生,把人弄成这个样子,还留下来做什么,席子一卷丢了得了,又能教出什么来,还陪客,不让坊里的女菩萨陪他就好了!”
丁娘急的直打转时,有个女子从拐角处绕出来,明光在这里见到的女子多于男子,且都是淡扫蛾眉云鬓香粉,唯独她目翦秋水分外夺目,瞧着有几分眼熟。
邱京墨道:“他有过目不忘的本事,即便没学过音律,也能依葫芦画瓢。就让他去弹琴。”
明光盯着她,京墨见他不解,就拿帕子把鼻梁以下结结实实地捂起来。
哦——
这下知道了,是同车的那个哑女。
原来她不是哑的,哑的是自己。
明光从这日起开始抚琴,京墨说的一言不差,但凡有人在他面前抚过一篇乐章,他在三炷香时间内都能纹丝不差的抚出来。
但三炷香过后他开始磕磕绊绊,是以教坊专门教他习两首曲子,颠来倒去的弹,弹不好不能吃饭。
后来被发现他几乎不怎么用食,便与时俱进的改成了弹不好不准用水。
明光晓得害怕,进度一日千里。
寸儿同韩陵在外办事回来时,明光穿了身月牙白纹银线的长衫,坐在台上抚琴,弹不上特别娴雅,细看还有些僵硬,但每每抬眼,都眼梢微曲,一潭春水水花四溅,勾的看客忘了言语。
一曲作罢又一曲,很快蓟都长史、司马,上至皇都别驾、军器监,无不登门点他抚过一曲。
明光则发觉日子没那么难过,他只要一言不发的抚好琴,就不会挨打,也不会再被挑了哪条筋。
日子一转眼到了开春,皇帝召开鹿鸣宴,迎新晋文士入朝,教坊奉命筹备歌舞,鹿鸣宴那日,寸儿突然来到他屋中,给了他一份手谕,凭这份手谕,可以出入鹿鸣宴。
寸儿修为高深,人称百刀之长,亦是韩陵身畔侍卫统领,却格格不入的生得瘦削苍白。
明光抬起眼皮,并没有接过手谕,狐疑地看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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