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明光跌坐在床边,宋疏石替他抹泪之时,房门吱呀一声开了。
檀儿蹑手蹑脚地进来,似乎宋疏石昏迷的五天里,她每夜都是这样偷偷的潜进来守夜,绝不扰人。
她进来先是看见宋疏石半靠在榻头,转瞬又借着烛光,看见血迹斑斑的床沿,忍不住惊叫一声:
“——宋公子?!”
宋疏石松开明光:“檀儿。”
檀儿左右看看,上下看看,才确定宋公子转醒,且不知何时胸口伤口崩裂,流了一地的血。
她尖叫一声,突然转身冲了出去,客栈木门被大力掀开撞到墙上,紧追她的身影又狠狠弹回门框。
明光手忙脚乱地站起来:“宋公子?宋公子你的伤……”
他哇哇指着宋疏石的胸口,夸张的比划了半天,想要碰又临阵脱逃的缩回手,竟是半天也想不起来再去请郎中来。
宋疏石脸色苍白的看他一会儿,突然淡淡笑了笑。
旋即头一仰,仰天倒了下去。
檀儿一阵风似的请来郎中,明光定睛一看,还是那臭脸摆谱背着药箱恨不得拔腿就走的年轻人。
他穿件灰蓝色襦袄,进来就将药箱丢下,沉声道:“行医救人,最怕的就是你们这些自个儿不把命当命的家伙。”
他坐下来,展开一个针包,里面是鑱针,圆针,鍉针,锋针,铍针,圆利针,毫针等不计,有的三寸半长,有的一寸六分。
檀儿见了失声道:“扎针?我听闻针灸是为活血,我家公子失了这样多的血,你怎么还要扎?”
那年轻人从襟口解下一条脏兮兮的藏青褙条,随手绑在额前,冷笑道:
“小姑娘,你只知道寻常针灸,可知道门针法?你家公子并非为寻常刀具所伤,他是被通灵刀具所重伤,本来我为他埋了一根针在胸口……”
檀儿打断他:“一根针?”
那年轻郎中未理会,自顾说道:“那针通尺泽、合谷两穴,可合魂魄之伤,但如果擅自大动作坏了位置,便是出血不止,经脉俱伤。”
“那通灵刀具又是什么?”
郎中却突然加重力道,取出一根圆卵状针尖,压在宋疏石胸骨前,以一金属圆环抵住,又以银针穿孔而入,无名指微动,弹出一根锃亮的金线,明光再看时,他手上便多了一根一寸长的银针。
他眯眼看着那根针:“小姑娘,你是童子命——并非阴灵附体的那一童子,而是前世某路神官座下的侍女,跟你说了你也不知道。”
他换了一根针,故技重施压在宋疏石胸骨前,正当人以为他又要左弹圆环由出线时,他突然将针摁了进去。
明光呼吸一窒。
宋疏石却奇迹般的逐渐凝血,年轻郎中眼皮子提了提,飞快摸出一把短针,眯着眼挑出三根分别扎在不同穴位。
檀儿忍不住问道:“你还要做什么?”
他冷声道:“不懂医就不要问。”
檀儿忍不住气结,跺脚说道:“就你懂,我家宋公子要是有什么好歹,你几条命都不够赔的!”
“我在五百年前曾受你家公子恩惠,捡回一命,如今终于又逢他下凡历劫,我若不还了这个恩,便永远化不了仙,所以我是绝对不会害你家公子的。”
他淡淡又施一针,“你要是有闲心,不如问问你身旁这个年岁很大的公子,在你来之前,做了什么。”
年岁很大的公子?
明光心里算了算,他活了三百多年了,能不大么……
于是他非但对号入座,还讪讪地和檀儿点头,表示那郎中指的是自己。
檀儿面色僵硬地道:“明光公子?”
明光认为兹事体大,事关宋公子是否还肯带他到泞南去,是以肃然道:
“可是我并没有干什么,宋公子突然坐起来,抓住我的手,扯了两下就见了血,我当时骇的很,他又说了两句什么,很难受的样子。”
檀儿疑惑:“宋公子为何要抓你的手?”
明光诚恳说道:“话说回来,不是檀儿你之前同我说的一个风俗么,说是人们会将自己头发剪下来,和别人的一起放在袋子里贴身携带。”
“不错啊,那称为结发。”
“哦,就是这么个词。我见宋公子很喜欢我的头发,就想跟他结发。”
檀儿目色古怪,明光全然不觉,还在纠结说道:“但是我头发太长又太密,烦得很,若是剪下来怕是要装上千个锦囊,我想宋公子也是很烦这件事……所以就把我拉过去想要教训我,没想到他先旧伤复发了。”
他唏嘘叹道,檀儿心中惊怖岂能言表,登时话都说不出来,许久才叫道:“结发?你如何能和宋公子结发?你们都是男子呀。”
“这还有男女之分么?” 石头精说人间男女之别处处都是,果然不假。
“那是自然!结发是为夫妻同心,你跟宋公子如何…如何能……”
檀儿虽然是个婢女,也是打小养在老夫人身边的,说起这个来竟有些不知如何解释,“能”了半天也“能”不出个所以然来。
反倒是明光若有所思:“难道宋公子也是因为这个,才大动肝火的么……这样说来,我又欠他一条…”
欠债还恩一事,明光知道的不能再清楚,世上的生灵想要成仙,都要了却前尘。
何为了却?便是偿还债务,有恩报恩,哪怕连予水之恩都要相报。
这年轻郎中,想必便是多年以前受了大恩未报,是以辗转五百年也成不了仙。
宋疏石苍白的神色逐渐回转,胸口的血止住了,等郎中撒完药,他呼吸都绵长起来。
纵是檀儿也瞧得出,这郎中嘴上不饶人,医术却了得,死拉硬拽地把宋疏石从鬼门关上拖了回来。
他行完了针,神色却非常自若,好似全然不是在为了什么五百年前的恩人诊治,自顾站起来,反手将针收进另一个袋中,扭头和檀儿说了几句调理事项。
他将要走时,檀儿如梦初醒,大步追上去拦住他:“郎中留步!我家公子还要回泞南去,届时路上颠簸,道阻且长,若是旧疾再发…请先生暂留,等我们老夫人来了再做打算。”
那年轻郎中抬手摘下额间一条似旧还烂,褴褛似的带子,抚平了褶皱,视若珍宝的放回怀中:
“等?我只是来还恩的,还完则罢。”
檀儿不肯放他走:“你放心!我们宋家不缺诊金,你要是能护得我公子周全,金山银山都使得!”
那年轻郎中笑了笑:“金山银山?”他摇了摇头,突然步履变化间绕过了檀儿,再转眼已经出门而去,听闻他落的一声:
“千羡万羡西江水,曾向竟陵城下来。”
檀儿还要去追,却见五更的屋外,因为前夜下过雨,不少雨水打落在地,远看是一团洇湿。
那郎中竟消失在驿站楼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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