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小岳说完，连水都没喝，急匆匆又走了。
丁旻回头：“这事儿和你没关系。”他捏着裴固的肩膀，“听见没？”
他真的很怕裴固又把封莲母亲的疯癫归到自己头上。
裴固笑说：“知道。”他拿着木瓢舀水，冲洗肩背，薄薄的裤子被水打湿，贴在身上，“小旻，你知道封莲是听了我的劝才自杀的吗？”
丁旻拿起放热水的木桶，将冷热兑开，才往裴固身上泼。
“猜得到。”
“我跟她说，她进了茜粉楼，活着出来，从此不干净，若是死了，还有个不惧欺凌宁折不弯的好名声，且她替甄滢死的，甄家必然善待她娘，颐养天年，无忧终老。她大概想过，她娘年岁不大，往后若是再嫁，也能有个孩子。”
“哦。”
“可是你看看现在。”裴固声音极轻，“他们都做了什么、说了什么啊。——我又做了什么、说么什么啊。”
丁旻将他头发散开，一瓢水倒上去：“他们说他们做，那是他们的事情，跟你有多少关系？心思这么重，不如想想冬拾嫁妆攒了多少。我从前以为你不过是个没落世家子，嫁女儿差不多也就得了，如今看来倒是个没当成的皇子，就得多存些，不然颜面上挂不住。”
裴固又要说，丁旻又是一瓢水倒上去。
“快点儿，冲完水还得收拾东西呢，你也不雇几个人，整日自己忙忙碌碌的。”
当下成功堵住裴固的嘴，两人冲过凉，木桶木瓢一应物件归置好，只穿了单薄衫子在亭子里乘凉。傍晚时候裴冬拾回来，拿着厚厚的信，又是外头的朋友寄来的，还有一块用麻布包裹的矿石，透光看蓝紫交杂，里头裂痕气泡仿佛山川秀丽。
“爹爹，丁叔叔。”裴冬拾说，“我先回屋写信了，过会儿做饭，想吃什么？”
丁旻忙说：“等会儿张妈做了送来，你不要忙。”
裴冬拾点点头，抱着矿石和信件回屋。一会儿又跑出来，趴在桥边伸手摘一片嫩荷叶，掐了茎，仔仔细细洗净，放在窗台上阴干，大概是要随信寄出去。
丁旻哭笑不得，他也算见着裴冬拾与那年轻男子互寄书信，里头总有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干荷叶倒也罢了，有回那男子寄了一条蛇蜕，很是郑重其事的说这是他看着蜕下来的，等了两个时辰呢。
“张妈晚上做什么吃？”裴固问。
“你爱吃什么，她做什么。”丁旻说，“哎，难得两天清闲。”
“我看你不如回去值夜。”
“我给李家值夜，谁陪你睡觉。”丁旻说，“今晚上也留你这儿。”
裴固看他一眼：“不许动手动脚，明天我还得——”
“夏小岳让你留家里，你就留家里。”丁旻打断，“你是不是当我不知道上回甄在水挠你一下？”
裴固下意识摸了摸额角。
“成。”他也没脸面对封氏，遂答应下来，“我这两天先不去了。”
过会儿天色暗下，就在亭子里点起灯，桃儿杏儿过来送晚饭，也顺手掐了两三支荷叶，互相打闹着回去。裴冬拾信没写完，吃几口就放下，裴固也不劝，只单独留出些饭菜，预备她晚上饿了自己热。
饭后竟是没有两人温存聊天的功夫，飞龙卫来人找丁旻，说是新进来的小孩儿打架，冲撞了李纯，要丁旻去收拾首尾，只得跟着一块儿走。裴固一人在家无事，便去裴冬拾房里看她写信，写了九张纸还没写完。
小姑娘落笔，又收一张，第十一张铺开，却用笔尾抵着下巴，摩几下，说：“爹爹，我有事情想不明白。”
裴固便问：“什么事情？是字不会写么？”
“不是。”裴冬拾道，“我今日去驿馆拿信，听到外头说……”她放下笔，坐到裴固身边，脑袋靠着他胳膊。
裴固笑了笑，将她揽在怀里，就跟当年抱还是个婴孩的裴冬拾一样。
他知道她要问的一定和封氏、封莲有关系，可是跟裴冬拾谈论起来，没有什么阴影。
裴冬拾听着他的心跳。
“他们说封莲跟着男人跑了，信誓旦旦的，我觉得不是。”
“嗯？”
“封氏我见过几回，知书达理的一个夫人，怎么可能养出杀人私奔的女儿？况且……况且案子结了，又不追究封莲，哪有杀了人却不缉拿、不偿命的道路？”
裴冬拾将自己的疑惑全部出口，裴固听着，用手指理顺她的头发。
“我——我不懂，爹爹，我不明白。他们是认得封莲吗？怎么就能……怎么就说得好像自己亲眼见了一样……”
“爹爹也不明白。”裴固说，“但是，冬拾啊，你想想前两年，官媒到青桐巷去，她走了之后，外头怎么说咱们？”
“说我和爹爹有苟且之事。”
“他们说得跟真的一样。”
想到那些嘴碎的邻人，裴冬拾秀眉一拧，“对！可烦人呢……说得跟真的似的。”
“可是爹爹知道，你不过不想早早嫁人，还想着哪天爹爹有了着落，你便出去，像是那位安姓小公子一样，见见世上名山大川，万种风光。就是不出去，你也想多照看我几年。”
“嗯！”
“可是别人不这么觉得，对不对？”裴固拍打她的后背，也像她小时候，哄着她不要啼哭。
“他们不过是——不过是说着有趣。”
“也不尽然。”裴固说，“譬如蚊虫趋血，灯蛾扑火，大抵人心里，都有些恶念，大多数不敢作祟，只等一个无关痛痒的缺口，再宣泄出来。封莲这件事，正是一个缺口。且封莲与他们无有关系，所以说得格外神采飞扬，正是因为无有关系，便不觉自己的行为实在可耻可恶，也因为无有关系，便懒怠去想封氏该有多么难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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