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纯的家宴设在梅园小殿内，往年都是他和皇后——这些年的皇后是甄苓，还有李昀、李晞、李静允、李静独，并寥寥无几还活着的妃子。李晞今年不在，却多一个长公主李静知。长公主比同母所出的弟弟李晞大有十岁，至今未婚，李纯也不着急。
皇帝到时，席面已齐全大半，他落座后，裴固持刀站在后头，笔直的背半抵着木雕屏风。
“小温怎么不在？大温呢？”四公主李静独好奇道，“这又是哪个？哎？是裴大人？”
裴固没换衣服，仍是虎骁营的黑制服，在一派红与金的装饰里显得格外突兀。
李纯喝了口热酒：“温玚自己玩去了，温琅陪他玩去了。”
“那——丁……丁卫首呢？”李静允啜着果子露，懵懵懂懂地问。见自己亲生女儿开口，连端庄肃穆的甄皇后都压不住笑容，嘴角提起。
她只有三十出头，笑起来显得很年轻。
“丁卫首也自己玩去了。”李纯又说。
李昀没问话，几个妃子都无所出，平常在后宫也跟个花瓶似的没甚用处，今天宴席是苦宴，不如自己回宫关门吃酒去，故而也没有话敢说。只有李静允，还是个孩子，又仗着父皇母后喜欢，大眼睛滴溜溜打转，转到自己没见过几次的大姐身上。
李静知说：“嗯，永旭也自己玩去了。”
李纯噗地笑出声。
他一笑，席间气氛轻松不少，甄苓便适时插话进来，让李静允不要喝太多，免得肚子疼。接着，李纯举箸开席，一家都当裴固不存在，只是李昀与李静允不时瞥向裴固。
李静允瞥的是他的脸，这个漂亮哥哥让她印象深刻，但是漂亮哥哥虽然瞧着和软，却给她一种难能亲近的感觉，不如丁旻表面暴躁底里温柔。
李昀瞥的是裴固的刀。
一场宴席没下来，李纯向来不坐到末尾，裴固也就跟着他走。从梅园往书房去，白梅花已经落尽，李纯驻足看了会儿干巴巴的枝子，继续往小路的另一边去。
说来别人也许不信，李纯这个皇帝当的难受。一年三百六十五日，三百日在书房过，后头有个极小的寝殿，除了基本家具什么都没有。余下六十日里三十日给皇后，三十日平均给妃子们，五日随便。
就连过年夜里，他也是去书房，不回自己的寝宫。
说他勤于朝政，倒也没有很勤，入夜十有**在看闲书或是发呆，说他与皇后感情不睦，实在也没有，相敬如宾举案齐眉。
他在想什么，真的是谁都搞不懂。
要是丁旻，还会一边心里偷偷骂人，一边思索“李纯到底想什么呢”和“李家人脑子里都是什么玩意儿”，裴固不会，他专心致志地做着守卫工作。
夏大监今日也告假回家；他早些年从同宗穷亲戚那里过继一个儿子，知晓平日少陪伴，由是逢年过节都回去，也算养养感情，将来还指着这儿子传宗接代、养老送终。
“喝酒吗？”李纯问。
裴固答：“值夜时候不喝，陛下。”
李纯有些扫兴，便让宫人只拿了一个杯子。他喝了两口，又说：“要是丁常获，我问出来的时候，已经预备找座位坐下，跟我多讨两盅了。”
“常获还小，不太懂事，还请陛下多多担待。”
李纯笑说：“丁常获至情至性，我看他很好。”
裴固抿着嘴唇，天生上扬的嘴角被压成一条线。
外头一阵孩童喧闹，听得出是李静允的声音，又被甄苓止住，便有一群人悄无声息地绕过小书房前面，去镜梳湖畔放烟花。不多时，五色花火在天上绽开，映出丝丝缕缕的硫磺烟气。
“臣知道了。”良久，裴固才说，“明日夜宴结束，陛下想要哪几个人死于非命？”
“我突然不想了。”李纯把玩着杯子，杯上几点银粉绘制的白梅花，“大过年的，见血不吉利，春天再说罢。三四月的时候，莺涧桃花正好，大火烧一烧，肥了土地，开出的颜色更好看。”
李纯说完，仍旧喝酒。外头爆竹声不停，遮住长公主的足音。她停在阶下，两手交握，说：“我见小裴在，和他说说话，父皇不介意罢？”
李纯一手拿杯一手拿壶，心情很好似的起身，自己到边上坐下，让出位子给李静知。
李静知并不逾越，她走到裴固身边，道：“裴公身体康健，听闻我要来飞柳城，让我嘱咐你务必不要担忧，安心就是。可惜我来的时候你走了，这会儿才把话送到。”
裴固眼中透出些温暖：“多谢长公主，我家其余一切都好吗？”
“好。”李静知说，“令妹坟茔五月里才修过。从西海来了一样花儿，裴公在院子里养了几株，跟酒盏似的模样，颇为可爱，就是娇贵。”
接着，李静知描述那是怎样的花，将裴固家中琐事讲了一通，讲完便走，毫无留恋。
李纯不以为忤，挪回原位，继续喝酒。
年夜就如此过去，坐拥天下的李纯在书房里，对着木头似的裴固，喝过酒，看会儿书，将一岁的尾巴熬过去，又给兴奋跑来的李静允发压岁钱。
外头风雪停停下下，在这天夜里，流言也被风雪与喜悦的气氛压在下头，暂时不会翻上来。至少要到天明时分，早起拜年的人才会在路上低声交谈，将皇亲权贵的轶事与丑事当做下饭的小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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