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许久不见曹颖，她已经有了孩子，抱着孩子在花园里玩。她自己也像个孩子，左蹦右跳的。我问她：“这孩子叫什么名字？”她答：“郭深。”我笑起来，原来我自己也是喜欢孩子的。我随着他们母子在花园里走，突然看见前面的亭子里，有个姑娘，穿着浅紫色的衣裳，在看水中的鱼。那姑娘有黑色的发和冷白的肤，眉眼狭长，像是水墨一样晕染开来。她长得太像故人，以至于我觉得自己身在梦中。我问：“那是谁？”曹颖答：“是哥哥的侍妾郭氏。哥哥很喜欢她的……”我笑着问她：“比喜欢颖儿还要喜欢吗？”她嘟囔着：“那也说不定呢！”那姑娘回眸一笑，是温温柔柔的笑容，没有凌厉的味道。她长得很像那个人，神却不像。曹颖问我：“姑奶奶，怎么了吗？”我笑着说：“没有。只是觉得她很像故人。”
曹氏，郭氏，这竟是没完没了的孽缘了。也许这个姑娘能当皇后也说不定。我在心里这样说。
再过去一年，刘备死了。贾诩也死了。我从来没想过贾老头子也会死。我没见上他最后一面，等信送到我手里的时候，他早已被埋进土里。于是我总是发呆，做白日梦，想着贾诩说不定还会出现，毕竟，我没看见他真的死了呀！打仗是每年不断的，什么曹丕想打东吴，又被陆逊打了回去，什么七擒孟获，总之，都是与我无关的事情。我真的分不清楚年月日了。有一天我坐在院子里，突然问阿亮：“现在是建安几年了？”他柔声答：“是建安三十年了。”
然后，曹丕也死了，曹叡继位。我回了魏国，朝廷上还认识我的，就那么几个两鬓斑白的老人了。我这才知道，郭奕病逝，留下颖儿和两个孩子。她本就是不服输的人，也不愿意改嫁，就带着孩子四处云游。曹叡还是和小时候一样不爱说话，反而生疏了。我在洛阳走了一大圈，最后发现我只能去司马懿家。他一家人都认识我，张春华显得很高兴，她在厨房和客厅间忙个不停，司马懿却只和我说话，对她几乎是视而不见。
冬天的时候，有一日我起来，见房间里很亮。我说：“好亮呀。”阿亮答我：“下雪了。”他给我穿好衣服，帮我做好粥和炒肉片。他把饭菜放到小茶几上，把窗子拉开，就是白茫茫的一片瑞雪飘扬。他站在窗边给我挡风，我说：“你挡住我了。”于是他笑笑，站到一边。他永远知道我在想什么，我却怎么都想不到他在想什么。
后来王异也病逝了，我于是所性让杜九也离开，把五间都交到郭女王手上。杜九说，他早已无处可去，于是我让他来蜀国陪我。郭女王很舍不得我，总让我进宫陪她说话，于是我在魏国又有了安身之所。再后来，我在家门口捡到一个孩子，于是便与他人说是自己的儿子。阿亮起的名字，叫做诸葛瞻。高瞻远瞩。我想起当年哥哥说我们要是有孩子得姓曹，可是这孩子是捡来的，却也不算。那一年，阿亮挥师北伐，关羽的女儿是个很傲气的姑娘，武艺很好，直来直去。她对我说：“我这辈子最瞧不起的，就是像夫人这样只会待在家里相夫教子的女人。”我只是笑笑。原来不知道什么时候，我在别人眼里也变成这样温柔似水的好女人了。就像我母亲希望的一样。我实在是不会带孩子，说是母亲，其实都是兰泽在做母亲该做的事情。我想着自己也许可以重操旧业，于是做了几个木人来帮忙做饭打理家务。我像小时候一样翻阅古籍，做些小玩意儿。我看见古瑟有五十弦，于是想着做一架五十弦的瑟。琴瑟和鸣，倒也是佳话。我做了很长时间，看见阿亮北伐归来，然后再离开。我其实无所谓，他在和不在，似乎都是一样的。瞻儿一天天长大，喜欢兰泽多过于我。我教他诗书，他却怎么都记不住。我教他算术，他也缺斤少两。他说男孩子要带三尺长剑，立不世之功，于是我又让杜九教他武艺，他虽说学进去了，却怎么都不算精湛。我又教他兵法，他却是一窍不通。
这样过了很长时间，我也数不清有几年。这几年很多人死了，都是故人。孙权也称帝，于是这天下就有了三个皇帝。等我的五十弦瑟终于做好的时候，军队发书告诉我阿亮病危。我匆匆赶过去，他躺在床上，显得很是衰老。我在他身边坐下，他说：“你来啦。”我点点头。我把瑟给他看：“阿亮，你看，我做好了。”他说：“把我的琴拿来。”我把琴递给他，他就侧躺着：“你会弹哪一首？”我说：“不知道。”他说：“高山流水，好不好？你跟着我弹就好。”我点点头，跟着他弹完了一首残缺不全的曲。我对音律一窍不通的秉性，却是没有改过来。他弹完了，对我说：“月英，其实你当时只要再说一句，我就会放下一切和你去归隐了。”我握住他的手笑着说：“还说这个做什么呢？”我守在他身边，守了三天，他在夜里病逝。他病得说不出话来，我却也不需要他说话，只是陪着他。他的葬礼上，有很多不认识的人痛哭流涕，我却一脸茫然地坐在那里，突然觉得这些人都像是在为我哭丧。明明死的是我的丈夫，他们却那样悲痛欲绝。我把瑟烧了，再也不想这件事。有人说我冷血无情，但我却真的一滴眼泪都流不出来。这么多年，丧服穿上了，就好像没脱下来过，又有什么好哭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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