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那天开会之后，时局就变得紧张。我的攻城车的设计又被荀彧提上日程。我熬夜到第二天凌晨，睡了两个时辰，然后被荀彧拍醒——叫我起来吃了早饭继续工作。我连筷子都快拿不稳，几次差点把脸埋到碗里。我只恨我哥现在很忙，不然他看见了肯定会心疼我。郭嘉也有些精神不振，大抵是没有酒喝的缘故。荀彧说:“主公下了禁酒令，现在粮食紧缺，不得用于酿酒。”郭嘉偷偷对我说一句:“狗仗人势。”于是我们俩都埋着头吱吱呀呀地笑起来。荀彧似乎是听见了郭嘉说的话:“也不怕嚼到舌头。”于是我就真的咬到了舌头，半边都没了知觉。郭嘉埋着头笑得夸张，荀彧也笑起来。我怒道:“又不是我说的！你咒我做什么！”荀彧说:“李代桃僵。”
我最先吃完回去，荀彧那家伙还派了两个侍从跟着我，生怕我又跑到哪儿躲懒去了。我回了后厅，却见有个少年站在我画了一半的图前面观摩着。我的书都被整整齐齐地叠好，一丝不苟得像是荀彧的作风。
我太熟悉这个家伙。
他抬起头来微笑:“回来了？”我看着他:“你怎么进来的。”他答:“镜面。”我说:“这屋子周围都是甲士。而且，这儿没有镜面。”他的指尖在图纸上摩挲着:“曹操要和袁绍开战了。这样的快。”我后退，站到门边，举起一只手。他笑:“月英，别那么紧张。”我只想破口大骂，这间屋子里全是军机情报，粮草兵士，线路谋略，辎重橹温，这个家伙还要笑着告诉我不要太紧张。
我们两个就这样站着，然后他岔开话题:“你的书太乱了，很容易找不到。”我有些不高兴:“你别乱动我东西！”他笑着说:“我可以帮你，不是吗？”我说:“这些书有的都是孤本，你听都没听说过！你不是干这行的。”他笑，眉头蹙起来，露出苦恼的样子:“我可以现在看。”于是他真的在下首坐下拿起我的书来看。他看书很快，算是一目十行的那种。我懒得管他，打算等荀彧郭嘉回来了再商量对策。
荀彧回来的时候，看见多了个人，似乎有些吃惊，却没有反应过度——我还以为他会把这个家伙拖出去就地正法。郭嘉看着他很好奇，于是就一直在他旁边看他看书。我觉得郭嘉的目光明显是有实质的，而这个家伙却不为所动，该一目十行的还是一目十行，该保持微笑的还是要保持微笑。
他用一盏茶的时间翻完了一本书，比我当年还快。我本以为他要换本书接着看，没想到他却闭上眼睛静坐了一盏茶的时间，然后再拿起这本书从头到尾看。这一遍比前面一遍要快的多，似乎实在校对什么。然后他关上书，用手指在桌子上点点画画，口里念念有词像是在做法。最后他再把书打开。他开书的方法很精巧，先把大拇指放在书页边缘，然后摸准要看的页数，翻开看上一眼，关上，再翻下一个要看的部分。他翻的时候从不多一页或是少一页，一步到位。看的时候只看不记得的部分，只扫上一眼，便可关上。我看他终于换了一本书，于是问他:“你不会刚才那本都背下来了吧？”他笑着摇摇头:“只记得十来个字。”我说:“那你神神叨叨的装神弄鬼。”郭嘉却说:“无需记书，只求通达。”他看了一眼郭嘉，眼底的笑意更浓了些:“正是如此。”
忙活了一上午，荀彧提议休息一下，劳逸结合。我巴不得早点离开这个鬼地方，荀彧却说叫我留下来一会儿。郭嘉先出去，诸葛回头对我笑了笑，我可以翻译为，一脸同情。荀彧待到他们都走了:“小硕，我要嘱咐你些事情。”我脸上的笑容褪去:“文若，你说。”荀彧说:“诸葛既然已经来了，就不要让他回去了。我先前一直在忧虑这件事情，现在正好。”我说:“那你怎么不把他抓起来?”荀彧说:“他值得拉拢。有些东西，是不可以摆到明面上说的。”我问:“那我怎么留他?”荀彧说:“他是个聪明人，你要留他，他自然明白。”我抱怨道:“那你怎么不留他?”荀彧于是又开始摆资历:“你还年轻，不懂。”我说:“您可别说了。我去找奉孝了。”荀彧压根没抬头:“去吧。”
我在门外看见诸葛坐在树上，郭嘉躺在树底下的竹椅上乘凉，他眯着眼睛，黑色的发落在肩上。他把一张漆碟子扔出去，曹植和曹彰都吱吱呀呀地去捡。曹冲最小，他坐在郭嘉的衣裾垂落在地的部分上，只是睁大眼睛去看。曹彰比曹植要小，却和曹植差不多高，皮肤黑些，壮实些。曹彰先拿到那个碟子，曹植于是停下来不再争抢，显得有些失落。曹彰把那个碟子拿回来递给郭嘉，曹冲伸出手说:“彰哥哥，那个碟子上画的是青鸾吗？”曹彰看了看，把碟子递给他:“应该不是。”曹冲把碟子递给郭嘉，于是郭嘉把一碟糕点都给了他。曹彰露出吃惊的神色来，曹冲吃了吃了一块糕点，把碟子递给他:“彰哥哥你要吗？”曹彰拿了。曹植在一边看着，曹冲问他要不要，曹植摇头，于是曹冲就把点心收回来，放在自己和曹彰中间。郭嘉向曹植招招手，曹植乖乖巧巧地过去。郭嘉问他:“你为什么中途就停下了呢？”曹植低着头:“因为曹彰已经拿到碟子了。”郭嘉笑，眼角轻轻挑起来，显得有些狡猾:“没到最终定胜负的时候，胜负就还没有决定。不是吗？”曹植说:“但那样不好。”他小小的，说这话的时候一脸严肃，像个小糯米团子。郭嘉说:“那便按你自己的心意来吧。”
我看见有个十几岁的少年站在门口看着院子里。他只是站在院子外面，格格不入。我拍了拍那少年的肩膀，他身子一抖，似乎吓了一大跳。他转过头来看见是我，于是躬身叫:“季父。”我看着他偏白的肤色和剑眉，觉得在哪里见过，他叫我季父，我便想了起来，这孩子是我哥的次子，叫做曹丕，只比我小三岁。我问他:“怎么不进去?”他笑了笑，似乎有些尴尬。然后他摇了摇头:“告辞了。”我看着他的背影，觉得他似乎是个寂寞的人，明明这么年轻，心却已经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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