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知柏顺利回归，自有一番风起云涌，但他必然得胜，周梧无意围观，他告退后径直朝后方走去，往来的佣人大半还是旧人，虽然几年没见周梧，仍然认出了这位清俊非常的前任秘书，纷纷问好，周梧脚步轻而快，一边回礼，一边毫不拖沓往花园去，既然是拜祭，总要带点东西，然而一路转道换乘，紧张至极，哪来的功夫另外购物？还是就地取材吧。
新鲜取下的白色花朵露水莹然，清香宜人，被崔翠扎成一大束，交到周梧手中，朝后山而去。
放到了刚立不久的黑色石碑前。
周梧让引路人先行离开，随后，他一边弯腰，一边问候：“今日是个好天气，邢先生。”
他眉眼温雅，神色平和，言语举止自然而然，恍如往日和眼前人对话一般，含着一股一定能让人感知也绝不过度的恭敬，恭敬里又带着恰到好处的亲近。
他单膝蹲下摆好花束，从口袋里掏出叠的平平整整的手帕——这是在小平山里棍棒调教出的习惯之一，当年他深以为耻，但后来邢先生也曾随口说过一句赞许，他是再小心细致不过的人，自此随身携带从不疏漏，即便用不上几回。
十七年过去，憎恨与仇怨都变得淡薄，如今他备着丝帕，倒真是习惯成自然，用起来平心静气、毫无别扭。他一点点擦拭墓碑，因着有专人看顾，灰尘不多，碑文精简，只刻了生卒年等基本信息，周梧在心中默念一遍，没什么用意，这像是某种漫长的宣告，早有预计，所以波澜不兴。
是啊，都三个月了，他哪里还会激动？
就算是乍然知晓的当时，他也不过是沉默了一分钟。
周梧站起身，四下环顾，周遭绿植齐整，祖坟划地广阔，碑林稀疏，邢崇海是前任家主，位置之好仅次于邢老爷子，他在盛烈阳光中微微眯起眼睛，看向另一处的白色石碑。
那是邢老爷子的墓地，他上一次拜祭的对象。
周梧不是第一次来后山，但也谈不上多么熟悉，祖坟何等肃穆重要，周梧又是什么身份？今天之前他只来过一次，跟在一大堆人身后，全程低头，大气也不敢出。
隔了这么久，这里却还是旧日光景，只有茂盛的植物恣意生长，在阳光下欣欣向荣。
您一向喜静，想必也是喜欢这里的。
周梧再次蹲下来，平视着墓碑上镶嵌的黑白照片，刚才他心神不属，没仔细看照片，此时凝神一瞧，不由觉得微妙：这张遗照欺骗性很强。
邢崇海七情不上面，不动声色也不怒自威，照片上却是一个微微含笑的英挺男人，慈和文雅，恐怕刑知柏是千挑万选才定了这张，尽显他父亲最柔软的时刻。
父亲看儿子是千好万好，儿子对父亲，又哪里没有滤镜呢？
这对父子生前从未彼此袒露心声，但周梧作为局外人，旁观者清，石碑只是一块死物，寄托在世者的怀思，刑知柏在碑文上克制，但这张照片，依旧泄露了他的心意。
周梧似有感怀，微微低头，飞絮般的叹息。
这段时间，发生了很多事，坏的有，好的更多。
虽然您生前对怪力乱神一直嗤之以鼻，不信黄泉地府之说，然而我觉着吧，生死阴阳，谁也没个准话。现在，我就当您能看见，能听见。
周梧像以往每年述职一样，讲述这大半年的事情，尤其是最近三个月发生的一切，他说得很仔细，邢崇海活着的时候，他次次都提前打过十数遍腹稿，既不敢缺漏，也不敢啰嗦，字斟句酌，绝不敢这般巨细无靡。但是今天，没有人在他身后排队，也没有来自前方家主沉沉的视线，说错了也不打紧，重新来，有时不知该如何说，便停下来思索，想通了继续。
等他再次停下，仔细回想，发觉已经没有什么可说的，而身上光线暖黄，明亮了一整天的阳光，原来已经黯淡下来，人影和碑影都拉得老长，就这么过去了大半天。
想来刑知柏那边也结束了吧？周梧没打算在山里过夜，而且午饭没吃，专注时没察觉，现在回过神来，顿觉腹中饥饿，腿脚酸麻，只好一边侧身锤打一边慢慢站起。
站直了，他拍拍手，最后默念：
少爷很聪明，子肖其父，我想，他接得住邢家。
先生足可欣慰。
正要离开，他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又似乎是终于忍不住，再次注视着照片里温柔微笑的男人，周梧心道：
我小心翼翼提的心里话，您从不在意，我随口胡诌的东西，您倒是当了真。
其实您心里清楚，我一直想跑。本来这次打算得挺好，处处周密，您这边就来了个飓风，我就想啊——怎么算，您也能算是我的贵人，少爷最需要人的时候，我要是跑路了，不仗义，毕竟我手底下的人，不一定服他。
这不，我老老实实回来了，路上还顺手救了他一命——我可再也不欠邢家了。
想起那一夜间成熟起来的年轻人，碎片似的过往呼吸掠过，幼年娇小的孩童转瞬抽条，周梧定定看着照片里熟悉的眉目，暗道：他是真的像你。
一丝尖锐的笑意闪过眸间，周梧不知是对着记忆中的男人，还是面前的石碑，再次道：他很像你。
但不是你。
长长的风自远山而来，花叶和沙土一同滚在半空，周梧猝不及防，下意识的捂住眼睛，仍是被刺激的落了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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