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摇下车窗，按了按喇叭。
惯性使然，我上了车，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全然忘了自己哪里还有脸面对他。
这辆车宽敞舒适，我每周至少坐一次，往往一周一饭后，程禹蘅会把我载到直达大学城的地铁线。
这回也不例外，但考虑得更周到了。轿车沿着科韵南路，直铲仑头隧道，只等过了隧道口，很快就到大学城。我想如果不是因为那两箱行李，也无需麻烦他送我到更远的地方。
窗外的风景一点点在变，从市区到郊区，从高楼到绿野，一如我这几年的变化，从终日藏在高楼里到慢慢解开心防，逐步走出来，独自买菜逛街，进入校园读书学习，还能像正常人那样交朋结友。我的人生仿若新生，所有过程全都浓缩在有程禹蘅陪伴与鼓励的五年里。
廖小雨曾经质问我，“别说我没法理解，你随便上街逮个人问问，听过医生把成年病人带回家养吗？人家美帝明令禁止心理医生和病患关系亲密，这是医生的职业操守。虽然，他没对你做什么。但是，搁着你这么个拖油瓶，他没法把对象带回家。”
我虽表面不说什么，其实心底总认为他有那么一点点喜欢我。凑着他喜欢我，我赖皮赖脸地住得心安理得。可是，如今明明白白，事实铁板钉钉，如果还赖死不走，就是以德报怨。
我咽下哽咽，暗自握紧拳头，“你怎么不问我拖几个箱子出来是干嘛呢？”
嗓音因为先前过度哭泣，脆弱无力，沙哑低沉，“就是快实习了，准是忙得气都透不过来的，干脆把东西都搬出来……”
一旦想到分离，我便觉得心脏在撕心裂肺地痛，百般愁绪涌上心头。但是有些话还是要说下去，如果现在不说，未来也许没有机会。
“别担心我，我能独立生活，可以过得很好……反倒是你老大不小，该处个对象了……谢谢你这些年对我无微不至的照顾，我无以为报，祝福你生活愉快。前头地铁站放下我吧……”
“再见”两字如鲠在喉，泪模糊了我的眼，我看不清他的样子，不知道他是否会有那么一点点难过，哪怕是亲情上的一点点一两秒难过。
可是，我却一头刺入记忆的漩涡里，满脑子都是这些年他陪伴下的美好岁月。五年前，他问我要不要跟他回家，我踏出离开医院的第一步；四年前，他说需要一条崭新的领带，我踏出独自离开家门的第一步；两年前，他问我未来打算做什么，而后我踏出集体生活的第一步；一年前，他说会为我买一个房子，我开始惴惴不安。
车子突然掉头，巨大的噪音响彻耳扉，惯性使然，我整个人被甩向车门。程禹蘅转了个大弯，往来的方向快速驶去。他把所有车窗打开，大量夜风迎头袭来，刺痛着我的眼，粗暴地卷走泪水。我好不容易拾起的勇气，被恶劣的风打击得溃不成军。
一盏一盏橘色街灯一闪而过，车子在郊区漆黑的夜里飞奔。
程禹蘅侧脸如雕塑，目视前方，神色冷峻。银边眼镜犹如盔甲，横亘在我们之间。我一直很想掀开它，直击他内心深处最真实的想法。譬如，当年科室里不只我是公费治疗对象，为什么那么多人里挑选了我？为什么监护结束后没有立刻放手？为什么过去五年里一直在躲避我的亲近？如果不喜欢我，为什么要收留我？如果一点好感都没有，为什么这刻要调头离去？
程禹蘅冰冷着脸，沉吟半刻，说：“再忙也要回家。”默了默，说：“如果你愿意，那里永远是你的家。”
“可是……”你已经拒绝了我，难道我要眼睁睁地看着你与别人结婚生子，还让孩子管我叫姑姑吗？
“我不愿意……”我咬紧牙关，眼看车子越走越远，心里开始着急，“停车吧，停车吧，放我下车。既然决定走出来，我就不会回去了……”我苦苦哀求，就这样把我放走，让我斩断情根，断了所有的痴心妄想。
飞驰的车在高速中急刹，剧烈的刹车使气囊跳出，我头枕在气囊上，惊魂未定，被程禹蘅捏住下巴，他眼里如布灰霾，将我一点点拉近，到他眼皮底下……
从前我总想，像他那样的高材生，人中龙凤，年纪轻轻，工作顺利，名誉双享，生活应该没有烦恼。但是，今天总算看到他哀愁的一面。谁能想到，我让学术领头羊发狂了。
感情的天平从来没有平等。左边的可能犯贱点，右边的可能傲气点。而我与他之间，再清楚不过，我是犯贱那头。
翌日一早，程禹蘅开车送我去地铁站。昨天发生的事好像只是一场遥远的梦，他没有冰冷着脸，我也没有哭得快断气，我们还是如往日一样，从未产生隔阂，但隐隐有什么东西在改变。
到校之后，我不敢回宿舍，怕被廖小雨数落，亏她替我做了那么多心理辅导，竟然都不敌程禹蘅的一句话，同时我也觉得过意不去，害她在老四川白等我一场。这背叛加爽约，是双重罪责。
但是同在一个系，都是研究生，哪能避而不见。这不，我前脚刚踏进院办，后脚就被迎面冲来的廖小雨拽出去。
上课时间，路上没多少人。我择重就轻，报告昨日事况，还一如既往恭敬地请教她：“廖大人，依您所见，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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