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棠棣
他瞧着朱棠错愕的神情，衔笑道：“你自己不是也有察觉吗？”
朱棠低首，双眸被隐没在光影里，使人无法看清她的表情。
徐探清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晋时有阮氏酿酒饮酒，一次，他喝了一种酒，就昏昏睡去，醒来时已经过了三载。”酒神笑道：“世人谓之千日醉。”
“还有这么稀奇古怪的酒？”徐探清拊掌道：“莫不是这个姓阮的人也会玄门法术？会炼丹制药？”
酒神竖起一根手指头摇了摇，似笑非笑，说道：“非也非也。只是一个传说而已，后人再没有见过这种酒，也不知是真是假。”
徐探清道：“那你说它作甚么？”
酒神脸上笑意不消：“如今看来是真的了。”
徐探清嚇了一声，思忖道，酒神说话不着四六，刚才还说不知真假，现在又说是真的。
酒神一眼便看出徐探清的困惑，出言道：“不如让她跟你说一说罢。”
朱二娘蓦然抬起脸，两腮苍白，欺霜赛雪。
十三年前她曾饮过一种清醇之酒，是森罗殿赏赐的。若是按着酒神的说法，那壶酒就该是千日醉了。
千日醉，一醉千日。有人利用幻术在她的梦境中为她假造出一个身份。那里的她只是一个平凡的药材铺子学徒的女儿。她有雄心万丈，也曾出生入死。到了后来，梦碎了。
她第一次离死亡那样接近，却无能为力。
“那我为什么会成鬼？”
“我若不是朱棠，我又到底是什么人？”
朱二娘说出这两句话的时候，声音凄厉，好似拼却了全身的气力也要问个明白。
酒神道：“你该去问森罗殿，而不是我。”他余光一瞥，说道：“这海棠树是沾了你的元气精魂才长成了。不如将它打开看看？”
朱二娘一怔，从前她以为挽住周芦和杨棣的魂魄将它们豢在这株海棠树里就万事大吉了，等着有一日她灵力能够臻入化境，就能寻到两枚还魂丹，助他们起死回生。现在看来皆是痴心妄想。
“你可信么？”朱二娘遽然问酒神道。
酒神未提防到她突如其来的提问，楞了一下，舒眉展颜道：“你自己瞅瞅不就知道了？”
朱二娘敛眉一瞬，手上长袖一挥，灵光如涟漪般四散开来，海棠树下升起一具尸体大小的光晕，待到光晕散去，竟然是一具白骨。
徐探清和崔南钟定睛一看，均是一惊，白骨之上零零落落地开了几朵殷红的花。皑皑的白，艳艳的红，像是参照，又像是对比，颜色纯净和浓艳到令人心惊。
徐探清喃喃道：“白骨生花。”
朱二娘听到这话，才从恍惚的状态稍稍回神，念叨着：“白骨生花，不祥之兆。”
酒神道：“现在你知道我有没有说谎了。”
朱二娘全然不顾她，事情的发展在她意料之外，这些年来她以灵力供养这株西府海棠，是因为她以为海棠树里贮藏着她深爱的人，但是她怎么也想不到，她机关算尽，竟然被别人当枪使，每日输送的灵力，成了不祥之兆的培养皿。
她一口气堵在胸口，像是淤泥塞在河道里。这些年的执着都白费了。
这时，酒神又道：“你是不是应该去找人问清楚？”
朱二娘转眸看向他，他眼角眉梢均流露出笑意。朱二娘的内心像是被疏浚的河道，顿时通畅无阻。她心道，是该问一问。
朱二娘旋即蓄力踏飞出去，一刹那就没了身影。
徐探清叫道：“嗳，怎么说走就走了？”
崔南钟看了一眼徐探清，然后看向酒神，酒神冲他笑了一笑，哪知崔南钟不领情，目光转到了别处。
蹭了一鼻子灰的酒神对道徐探清说道：“来，咱门来商讨商讨理财之道。”
徐探清正说着“就把我们扔这儿了”，就听到酒神的话，顿时嗤之以鼻，说道：“我才不跟你商讨呢，说不准我兜里这俩钱一下子就被你搜刮没了。”
酒神道：“没大没小，我是哪种人么？”
你不是那种人，你是那种鬼，徐探清腹诽道，继而又问道：“你到现在还没说你在这作甚么？”
酒神照旧笑道：“出去了我再告诉你。”
“怎么出去啊？”徐探清环顾四周，除却眼前濒死的海棠树四周有些光亮，其余的地方黑漆漆的，不见灯光、不见道路。
崔南钟道：“放在朱二娘是从那里出去的。”
徐探清顺着他的目光瞅过去，也是黑漆漆的，并无特殊之处，转脸向酒神道：“你怎么来的？”
酒神嘿嘿笑道：“跟着朱二娘来的。”又道：“这小子说得不错，就从那里走就行了。”
出来了才知鬼市的空气也是格外的清畅。徐探清笑道：“感觉自己被埋在了地下一样。”他又问了酒神的意图。
酒神面色忽地凝重起来：“最近在我身边发生了点事儿。”
徐探清听风就是雨：“求帮忙？”
酒神没承认，也没否认。
徐探清怎能放弃得之不易的嘲讽机会，他笑道：“酒神大人灵力如此强大，还有鬼敢缠身？”
“一般小鬼见了我，当然是避得远远的。”酒神目光是盯在某处，怅然道：“但这次有些不一样。”
徐探清瞧他面色变化，当即来了兴趣，问道：“是男鬼还是女鬼？”
过了半晌，酒神才回答道：“是女子。”
这个回答足以令徐探清拍案大笑，但他还是凭借个人意志忍住了，说道：“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
情关难关，天下至理，向来温柔乡是英雄冢。
徐探清带着八卦意味地冲着酒神说道：“来，说说。”
酒神视线在崔、徐二人身上逡巡，崔南钟波澜不兴，徐探清饶有兴趣，酒神就叹了口气，像是陡然之间罩上了一层苍凉色彩。
苏州府有书生姓顾，自小父母双亡，蒙姊姊夫妇二人照料，与城东栗子巷赁了一间久无人居的房子，以作读书之用。
顾生勤奋，每每鸡未鸣时便看书练字，到夜寒中宵，才会手释书卷。这旧房子本是前朝建造的，庭院里种了一株梅树，因得了些天地灵气，日月精华，就无师自通地修炼出女子之身，日日夜夜在顾生床下聆听他的读书之声。
梅女心生喜悦，于某一日幻化成人形与顾生邂逅，缔结一段良缘。
徐探清眉角抽了抽道：“这不是聊斋志异里的故事么？跟你有什么关系？”
沉默良久，酒神回答说：“我就是顾生。”
“啊！”徐探清大惊，他见着书里写的活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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