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烟鸿
鬼影嗤笑：“你们这些人口口声声说着众生平等，其实心里并不这么想吧？”他长声叹道：“还不是说一套，做一套。做人的时候，我被人欺凌，做鬼的时候，还技不如人。”
徐探清说道：“你何必如此悲伧？”
鬼影道：“你不是我，你永远无法明白。”
崔南钟在徐探清说话之前就先开口道：“你先把人放出来。”
“无须告诉你们我将晚晚藏在何处了？”鬼影嘶声叫道。
徐探清道：“你心里爱慕她，纵使现在有几分痴魔，也不至于伤害她。可若是你将陈家人长久地关在鬼蜮之中，他们很快就会一命呜呼了，届时你再反悔都来不及了。”
鬼影道：“我不怕。”
徐探清又道：“那你忍心看着真玉儿和你一起共赴黄泉却不能入轮回吗？你可知这无间炼狱的千百种手段？削骨、扒皮、断舌头，剜眼，你能忍得下心吗？”
鬼影茫然地凝向徐探清。
徐探清正色道：“你该知道我们是驱邪之人，会诵经祝祷，你方才也说了你在佛寺前听经百年，身上的戾气早已洗涤干净，何苦因此染上罪孽？不如早些投胎，生到一户好人家，补偿你上一世受到的苦楚折磨。人啊，眼睛得往前看，至于那些过去了的，都不要紧，抛在身后就行了。”
在徐探清劝解的同时，鬼影慢慢地散开了身上笼罩的黑气，崔南钟也瞬时抽回了缠缚在他身上的灵气。
鬼影散去的黑气从无尽的黑夜中现出一个又一个吊在半空中的人，他们俱是面色苍白，手脚软趴趴地耷拉着，像是有一根无形的绳索拴住了他们的脑袋，因之衣发散乱，双眼紧闭着。
徐探清背后冒出冷汗，成千上百口人悬在半空中，配合着月色冰冷，寒气扑人。徐探清强撑着声势道：“你把他们放下吧。”
环绕在上空的人阵徐徐地降落，堪堪要落地之时，但闻一道娇脆的女子声音：“不能放。”
真玉儿面色匆匆地过来，她神情闲适，却难掩其中的一丝焦急之态。她轻轻地摇着扇子，乔张做致。
徐探清暗自腹诽道，这样冷的夜晚，还打扇子，真是鬼身阴气重，不怕冷。
真玉儿纤手一挥，身侧的陈氏旧宅就瞬时亮起了十数盏的灯笼，红亮亮的，衬得她的脸色越加的惨白。
徐探清非但没因为这灯笼红光感受到安稳，反而有几分悚然。
真玉儿扇子遮住下半张脸蛋，娇笑道：“三言两语就妄图破坏我的谋划，郎君，你也太痴想妄想了吧。”
崔南钟不知何时走到了徐探清的身畔，他目若寒星地看向真玉儿，说道：“你束手就擒，还陈氏安宁。”
真玉儿的扇子后传了两声如环佩的轻笑之音。她道：“笑话，我束手就擒，不就是自己做了俎上的鱼肉，还亲手把刀递给了你俩。”
说着，她轻轻地摇了摇头，道：“奴家又不是那等笨伯愚公，不会那么做的。郎君，你省省心，待我报了仇，我自己个儿去阴间销了这笔孽账。”
徐探清道：“你不怕去阴府之前，上百条的冤魂追着你，把你生吞活剥了？”
真玉儿冷着眼神：“要来就尽管来啊，能让陈氏一脉断得个干干净净，我粉身碎骨又何妨。”
徐探清笑道：“好烈性的女子。你走吧？”
真玉儿诧异之色出现在娇美的面容上，像是没有听清他的话。
徐探清又重复了一遍：“你走吧，我不会拦着你的。”
真玉儿思忖半晌，又笑道：“你当然不会拦我，你身子受了大损害，一时半会，不是我的对手，那这位道长郎君就未必了。我这一双素手，提不动、扛不动的，可斗不过他。”
徐探清一面笑这个女子当真厚颜无耻，又一面赞她心思缜密，就说道：“你放心，他不会去的。”
崔南钟不解，他瞧向徐探清，后者旋即一个眼色递过来。崔南钟遂立在原地，不言不语。
真玉儿道：“好，你放我走，若是来日阴曹相见，我定为你浮一大白。”
徐探清摇了摇手，笑着道：“那倒不必，人世尚有许多美好我不曾见过，还想多活一些日子，待到百年之后，我再去阴曹也不迟。”
闻真玉儿要走，鬼影佝偻着身子，苍然说道：“晚晚，我也要随你去。”
真玉儿面色冷凝，道：“你总是跟着我作甚么，能力不济，再跟上一百年，也是个累赘。”说罢，一拂衣袖，香风冉冉。真玉儿消失在陈氏旧宅的空庭之中，因此，没人能看到她于背光处流下的一滴泪珠，坠在地洁白如雪的地面上。
真玉儿既走了，鬼影就如失了魂一般颓然地瘫坐在地上。
崔南钟散出一丝灵气，使得陈家人平安地落地。徐探清踱步至鬼影身边，道：“该送你上路了。”
鬼影慢抬眼皮，在伤痕交错如沟壑的脸上，露出了一双清明的眼。他缓声道：“晚晚是借尸还魂。她若不去地府，将会面临一次天劫，到时...”
徐探清打断他的话道：“这是她的命数，她焉会不知。你操心太过，于人于己都无裨益，不如早去冥间，早转世为人。”
鬼影低声道：“到时我希望你能帮一帮她。”
徐探清道：“我不能担保。”
鬼影又看了看崔南钟，知道无法再托付其他人，就仰视着天上的明月，方才有浮云雾霭遮着，现在都悄悄地散去了，真是玉轮慈悲照万家。他微微地笑道：“真想看看来生的月亮是什么样子。”
徐探清憨笑道：“也应该是皎洁如玉的。”他一边说着话，一边从袖口拽出一张符咒，手指燃起一粒火光，将符咒燃烧成灰，搓在鬼影的面额鬓发上。
他念动咒文，一时间四周泛起了数种不同的声音，或者清越，或者雄厚，或者嘶哑，或者苍老，不一而足。
符咒灰烬在鬼影的脸上闪了闪几次红光，一息之间，他脸上的伤口伤痕悉数消失了，显露出一张白净的面庞。
鬼影惊异地看着徐探清。
徐探清道：“总不能那副丑样子就把你送去阴司了，再吓着人家办理轮回手续的女鬼。”
鬼影莞尔一笑。
徐探清叹道：“再见了。”七尺的男儿鬼魂在他的叹息间化作一缕白光，彻底地消失于天地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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