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怎么啦？”无妄听青巧走远了，才小声问青云。
“她在付家出生，四岁就给我当伴读，当年家里出事她母亲也被害死了。这些年想报仇的当然不止是我，她一直没有说，只是在暗中帮我。刚才是我的错，着急了没考虑她的感受，又不想让她卷进来，但她是觉得被我置之事外了。”
“不过听她说的，怎么还有危险？你不是布置好了吗？”
“那群人横行朝野这些年，凭的是根基深厚。我们不一定比他们聪明，又势单力薄，一旦哪个环节出现漏洞，牢狱之灾都是轻的。”
无妄板起了脸：“我不会让你有事的。”
青云眨眨含情的眼睛，笑而不语。
“我说真的！大不了就是杀人劫狱，官府能奈我们江湖人何？实在不行，就造反嘛！玄甲营是弱了点，但逼宫的本事还是有的，我已经受够这群人了——”
“嘘！”青云按上无妄的嘴急道：“别乱说。”
“我知道你想清白干净报这个仇，以后不会有人找咱们麻烦。但是肯定会有人拿这件事做文章……”
“太子会借这件事**势力，就和我们没有关系了。”
“有道理……”
“今年北方又旱又涝，逃荒的饥民已经到了渭南。三天后镇压的军队会从东门出发，带队的是成大人的侄子。他在你麾下待过，这是他受提拔以来头一次办事，你去教教他，七天起不来床就行。”青云知道无妄是在担心，就开始一条条给她解释。
“只要他们到了京郊，京城附近的文人就会开始写文章骂朝廷。京畿刺史心善且耿介，饥民到底有多惨这件事会直接呈到皇上眼前。这是第一步。
“之后我会叫御史开始参奏你，你就随便编个借口请辞。嗯……这样，青巧会假装刚刚听说你被参奏辱骂，开始往相国儿子耳朵里吹风，说有人私通敌将削扣粮草捏造事实陷害你这个忠良，这样就能搅起一场官司。这一场当然搞不倒宣王，但只要查到粮草资金的去向就足够刁难户部。”
“然后呢？”
“然后，”青云定定地盯着案头：“就到了翻旧案的时候了——
“二十年前，扬州刺史付长风因为告发户部贪污税银绸缎一事，户部尚书威逼利诱封口不成，便将他诬成上吞公款下刮民膏还栽赃朝廷重臣的恶棍，抄没私产全家赐死，连家仆都不放过。
“可是他没想到有个差役心慈手软留了两个孩子活命，现在那孩子长大，亲自来拿他的人命了。”
无妄握住他发抖的手：“别怕。”
“我没有怕……我只是心里发冷。多少年我一直恨着他，恨不得把他碎尸万段食肉寝皮，但是到了报仇的时候，我就越觉得，太平静了，静得就像站在坟场中间，我突然不知道该做什么……”
他正说着全身也跟着剧烈颤抖起来，无妄一把抱紧枯叶一样瑟瑟发抖的青云，哄孩子似的揉着他的头顶：“没事，没事的，就是恨压了太久，现在要冲出来把你吓坏了——发出来就好，发出来，你喊，砸东西，哭出来也行啊，再不济你咬我……哎呦疼！”
青云红着眼睛，把无妄的胳膊咬出了血。
逃荒的灾民已经陆陆续续到了城外。青云裹着捏紧站在箭楼上往外望，夕阳下面摇摇晃晃互相搀扶的黑点渐渐聚在一起。风很大，吹得他睁不开眼睛。
灾民开始三三两两扎堆，后来慢慢集聚起来，围着两个人，层层叠叠站了一个圈。从远处就看得出来他们身体虚弱步履蹒跚，但是行动井然有序，不像终年颗粒无收鬻儿卖女流离失所来逃难，倒像是心怀不平有所求取，来请愿的！
人群中间的这两个头目开始振臂呼喊，渐渐地灾民们应和起来，声音混在风里刮进青云的耳朵，“公道”、“家园”、“贪官”声音越来越响，人群缓慢地向严兵把守的城门移动，已经有人隐隐约约地开始唱：“硕鼠硕鼠，无食我黍，三岁贯汝，莫我肯顾……”
风里传来了哀鸿一般怨诉的歌声，老人们扯着沙哑的嗓子，妇人或扶着老人或携着幼子幽怨地附和，饿肚子的小孩子们颤抖着尖细的童声含含混混地跟唱，而那些无力佑护自家老幼的中年汉子们全都几乎落了泪。
“逝将去汝，适彼乐土，乐土乐土……”
这是他入朝这么些年以来见到过的不是人数最多，但是最惨的一次百姓请愿。请愿的百姓无一例外都是灾民，这是他无论如何也无法想象的。
——能做到如此地步，带头的人，绝对不简单！
青云捏紧斗篷赶下箭楼，他必须马上把这件事告诉左大人商量对策。石阶下到一半外面完全不成调子鬼哭狼嚎一样的歌声越来越大，似乎已经扑到了他面前。他正担心地从垛口向外看了一眼，脏乱瘦弱到像一群野鬼的人群中间，他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
仔细看时，那个人像是有意识地把头偏向了这边。眯着有些近视的眼睛看清之后青云大惊：即使灰头土脸，他也认得出这是裴子期，而裴子期身后那个汉子，不是薛铁又是谁！
他忽地想起了前些日子无妄说过的“师母来信说已经知道你要做什么了，过几天会来帮我们”，这难道就是他们帮自己做的事？！
他低下头拐下城楼，没有去找左大人，而是快步回了付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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