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的人就那性格，遇上难处不好上前便干脆退后——搁井然身上就更惨淡：他甚至都不敢贸然往后退。
这种进退维谷的感觉实在是久违了，毕竟井然在专业与事业上一直还算顺遂，而他的过往情史更是清白到近乎寡淡。
故而当他意识到“这样”真的不好时，顷刻间他精准回溯到过往每一个令他感到两难的选项前，接着井然发现他眼前这位、搞不好比过去所有问题加起来还要棘手。
他自己还乱着，根本无法应对。所以他对章远发来的语音请求视而不见，等那边识相地挂断语音，才斟酌着给人打字——「没事，我不介意。刚去洗手间了，这么晚打电话有事吗？」
那边章远本就是怕自己语气太冲、错将火撒到井然身上才急着解释，既然井然都说了不介意，他自然不会不识趣到“这么晚”再给人拨一通过来。
于是井然看到屏幕上弹出一句“晚安”，他直愣愣定了这两个字好久，在屏幕黑下来时蓦然起身，——去厨房里找蜂蜜了。
人有时候需要甜头，并且是物理意义上的“甜”。
——井然第一次知晓这个道理时，正是母亲被巨大的生活压力压垮时。
这个压力并非出在经济状况，事实上早逝的父亲除了钱、几乎什么都没给这个家留下；但也正是那巨额的遗产，要求他们娘儿俩挺直了腰杆、在一切觊觎着这笔遗产的亲戚们眼中过得更体面。
那时井然还小，母亲遣散了家里的佣人，带着年幼的他住在偌大的豪宅。婆家的妯娌不允许继承遗产的母子俩将之出售变现，更不允许井然的母亲走出丧夫之痛——去认识新的异性、展开一段新感情。
从那时起，井然偶尔会看到妈妈睡前去厨房吃一口蜂蜜，小小一个井然也学着妈妈那样含着一口甜去睡，从没想过他的母亲是因为什么而觉得苦。
但即便是那时候的井然也能感觉到：他的母亲就像一段害了白蚁的老树根，扎根在原地所以挪不动脚，并被生活一点一点、从内而外蛀个精光。
待到井然成年、出国念书、留洋归来。
时间无法抚平伤痛，但总能公平地带走年迈的对手——井然祖父母相继离世后，父亲那一支血脉便像是从他们生活中抽离，井然的母亲更是毫不犹豫地以远低于市价的价格、将困扰她大半生的豪宅抛售。
——但她实在是太渴望解脱，没跟远在海外的儿子商量就做了决定。以至于井然直到后来回国、刷指纹进不了大宅的院门时，才知道他已经跟他的“根源”与“过去”断舍离。
那晚井然买了一大瓶蜂蜜，他在母亲特意选租的单身公寓里坐了坐，然后抱着沉甸甸的瓶子去酒店开房。
卖房的钱和他父亲留下来的遗产仍旧够他在任何一个大酒店里最好的套房住一辈子，但他仍旧感到无法言语的憋闷——
过去他以为自己是那个大宅里的一根刺，只要拔掉就会好了；但真有人将他拔掉时，他却发现自己不是刺、而是扎根在那儿的一株苗儿。
——井然在第一次体会到令他不得不靠吃蜜缓解的苦痛时，他抱着蜂蜜一口一口吃了半罐有余。
那时他年轻极了，根本一点都不惜命。空腹一天的情况下吃了半罐半冰的蜜——此举直接导致井然躺着进了医院。
胃袋与味觉同时出问题令他花了很长时间才恢复进食，也不知是不是因为他已经习惯了医生给他开的营养针，等他停了针重新面对餐桌上的可口的饭菜时，井然发现他吃不进去。
最开始是一口都吃不进去，医生说适应营养针后再恢复正常进食是有这么阶段，只是当井然花了很长时间适应、却仍旧吃不到小半碗饭就会撑时，——任谁都察觉有哪儿不太对劲。
心因性厌食症令井然肉眼可见地消瘦下去，他不得不借助药物补充营养，并比身边所有同龄人更早地步入惜命养生的阶段。
朋友同事们都善意地揶揄他年纪轻轻就像个小老头儿似的，井然也和善地笑着，根本看不出来他罹患厌食症的最主要原因正是他的情绪。
他很难跟人解释自己的病因，正如他偶尔想起那罐害他变成现在这样的蜂蜜——蜂蜜没有问题，是剂量与温度、和井然无法耐受的胃的问题。
又好比令他选择向蜂蜜求助的那些事——他那从一开始就缺席的父亲、他那被生活蛀空后才终于解脱的母亲、他那记录了他过去所有记忆但一夕之间从他生命里消失的老宅……它们都没有问题，或者即便有、也只是它们自己的问题。
井然的问题不在他人生中那些甜头与苦头，而在于他不论是面对甜还是苦、都会下意识地选择饮鸩止渴。
并不安稳地一宿过后，井然照常睁眼就去漱了口。
他连早餐都没什么食欲，皱着眉头洗漱更衣后环顾一圈，还是从老马擅自给他寄来的零食包裹里摸出几包带着。
他想了一整晚的杂七杂八并没有真正意义上岔开他的注意，尽管他将自己剖析得剔透又深刻，但他稍一分神就会回到令他展开联想的“最初的问题”。
他快而乱的心跳、和先于理智对他的心境下达的评判——这二者并行的那个瞬间，井然觉得“真的不好”。
但不好的事实在太多了，归根结底还是“不该”的事才最“不好”。
井然很清楚章远的话没有歧义、没有延伸、没有展开、更没有问题，以上四者皆有的是他而已，何况他的杂念还尤其的不坦荡。
而这一切他都太熟了，他不希望自己再犯饮鸩止渴的老错误，他也不愿意自己每一步都走上过往的老路。
井然心情很复杂，跟早前在阿丽切一眼看到来人是章远时的轻快截然不同。那一瞬间的合乎眼缘，与他此刻的感情很近似，但时间会赋予一切感情深度与广度。
就好比此刻的他甚至说不出那区区几个字的结论，——因为不该，更不合适，也根本不能。
井然知道：他不该、对不合适的对象、做根本不能发生的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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