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官爷见我走了，自以为一番话说得天花乱坠，将我骂得哑口无言，洋洋自得好似初退猛虎的黔之驴：“月升是我的知己，也永远都只能是我的知己，你干涉我们作甚！”
我一屁股坐回自己位子，支着脑袋看着前桌的月升。我想，我现在的脸色当是比锅底更黑三分了。天下三分明月夜，也不及这三分多。
月升总爱穿一身月白的长衫，鸦青的纶巾束发，真的像个九天仙人一般，他提笔，研磨，手却不似平日那样稳了。
我心中的谪仙明月啊，如今就被一个傻子当做家仆使唤。我顿时觉得这小官爷的相貌又扎眼了三分。
月升改过，或许是今日他心绪不宁，竟没让小官爷一遍满意：“月升你从前文采比这好多了，今**怎么如此敷衍。再改！”
月升眼神微动，闪过一丝的愠怒，但转瞬间又变回了那不温不火的淡漠神情，点了点头，坐回去，提笔，返工。
时进晌午，小官爷可不管月升饿不饿，累不累，言罢自己大摇大摆出门吃饭去了，临走前还嘱咐一句：“我回来你应该要改完了哦。”
天下哪有这种求人办事的态度，我要是一念之差，就能气得上去对着他眼窝就是一拳砸上去 。
我深吸一口气——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平静，平静！趁着小官爷眼风未扫及此处，我立刻戳了戳前头月升的背，递上一卷宣纸。
“这是……”月升不解地望向我。
我笑对他说：“这是我的文章，你给他交差去吧，我回去自己再写一篇。他那样人，不值得你为他劳心。”
我在月升的眼瞳倒影中看见了自己，我从未对任何人笑得这么灿烂过，嘴角上挑，露出半颗尖尖的虎牙。
月升摇首就要拒绝：“这件事和你本无干，我也不欠你什么，你何故如此帮我？”
我强把文章塞进他怀中：“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君不得开心颜。我只是看小官爷欺负你，心里不痛快。”
月升还是将文章推开，眉眼中神色清清冷冷的：“真的不用。我不喜欢欠人人情。”
我硬把文章塞给他：“这么点时间你也写不出一篇更好的来，那你就算帮我一个忙，把我文章给他，算我欠你一个人情。”
月升低头看了看我递过去的文章，踌躇着，终伸出手接过，他看向我，道：“谢谢，你是个君子。”
我看着他，笑得更灿烂了。心里不知为何突然想：他的京腔口音，真的很好听。
我拉着他从位子上站起来：“走，咱吃饭去。”
“那你怎么办？”
“我自有我的法子！”
实话说，学堂里的饭堂的滋味实在是太不咋地了。同窗间有个顺口溜：烧鸡木头渣，青菜糊嗒嗒，米饭夹生还硌牙！
学堂里的公子哥儿多，都喜欢出门左拐，去那百花街上买碗馄饨面啥的，饭堂基本上少有人来吃，故而近些年，这饭堂刘师傅的手艺是越发退步，头脑却越发清奇了，什么苹果炖黄瓜的菜都被他以梦为马地端上餐桌。
虽说是去吃饭，但被小官爷这么一耽搁，要正经儿去街上凑活一顿，定是来不及了。我便同月升去饭堂领了两张油饼——这当是所有人公认的饭堂里唯一能顺畅下咽的物件儿，一张给月升，一张给我。
我实在不愿老老实实呆在饭堂里，闻着苹果炖黄瓜那古怪的气味啃一张本就滋味寡淡的饼，便拉着月升要到外头吃。
月升跟我还是有些生分的，勉强同意。
学堂后有一株桂花树，四季常青，叶子绿得蹭亮的，像是抹了一层菜籽油。每到秋天，桂花就香满书院，那香气闻到鼻子里，脑中便可看见金灿灿的颜彩，舌尖便可尝到甜丝丝的味道。
现在已经是夏天了，很快，就能闻到桂香了。
先生说，这株树是保佑我们蟾宫折桂的，但在我们眼里，这不过就是用来给我们这群毛猴儿爬上爬下的。
我骑到最矮的那株树杈上，将饼叼在嘴里，下意识地向月升伸出手，就像我对童川无数次那样——上来吗？
我和童川经常爬上这株老桂树，我们就在这树杈上遥望晚霞，歌窈窕之章；迎着晚风，诵明月之诗。这株树是有灵性的，她教会了我写诗。因为隔着一层影影绰绰的桂叶，看出去的东西半遮半掩，就蒙上了一层诗意。
但月升当然不是童川，他没有答应我的邀请，摇了摇头，走到树下站着啃油饼。
我偏头看着他，他的远山眉眉梢低低地沉着，清愁像轻云一痕笼在他眼帘前，叫我看不分明他的神色，只是觉得黯淡。
我挂在树杈上的腿似乎也跟着他的神情变得沉重，晃不动了。
我咽下口中一口饼，问他：“你不开心吗？”
月升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说：“我没事。”他仍是默默地啃着饼，黄橙橙的饼缺了一个角，我的心似乎也缺了一个角，怅然若失。
他不说话，我也找不到话说。初夏的风，暖暖的，吹过桂树的枝叶，窸窸窣窣响个不住。
就在这有些尴尬的沉默中，忽然，他抬头看向我，没头没尾地来了一句：“你不要告诉别人，我爹是被罢官的好吗？”
我看到，他的眼神还是一如既往的清冷，但这一回，我明白了那清冷是什么——是一种警惕与戒备。他像是一只受了伤的幼兽，和所有人都保持不远不近的距离，小心翼翼地藏起自己的伤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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