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9 年的春天，开河风起得要比往年早。
我们这支三面环沙、背靠黄河的军垦部队，似乎就是被这提前到来的开河风吹散的。
我记得，从鄂尔多斯高原袭来的开河风卷起满天黄沙，呜呜地嘶啸了足有10 天之久，生把我们营房背后封冻的黄河吹苏了。
我站在黄河防洪堤上，眼看着黄河冰面塌陷着，发出人的隆隆轰响，汩汩春水从冰底蹿上了冰面，把巨冰撕成碎块，刹那漫河浮冰碰撞着，拥挤着咆哮东下——这是走出冬天的黄河。
1979 年的春天，对于从十年浩劫走出的中国人民来说无疑是个艳阳天。那时，人们并不知道世纪老人邓小平正在祖国的南海边注视着、思考着规划深圳经济特区。而因此，中国人民的政治生活、经济生活将发生重大的变化。
在这个春天，我们这支驻扎在鄂尔多斯高原北端，黄河南岸库布其沙漠中的内蒙古生产建设兵团二十三团知识青年大解散、大返城也已经接近了尾声。连队也不再响起一阵阵“回家了”的欣喜呼喊声。
人们已经麻木了，就是有返城回家的，也是自己提起铺盖卷，默默地走了。我们这支3000 多人的军垦部队，几乎是一夜之间仅剩下300 余号人了，而且分散在十几个连队内，有的连队就剩下几个人。
惶惶如鸟兽散，这句话我是刻骨铭心的。
剩下的是一些走不了的和不愿走的人们，我们听着开河风的嘶啸，惶惶不可终日地等待地方革委会的安置。大家清楚，今后我们要将散落在8.6万平方公里的鄂尔多斯高原上，此世今生，还不知能不能见上一面。营房内，有时会忽然响起撕心裂肺的哭叫声，让人不禁一阵阵心悸。
我是听天由命派，不愿在营房内发闷，有空要到黄河边上走一走、转一转。我记得，几年前我们刚到这里开荒时，沙漠离我们还有一段距离，当中还隔着一大片郁郁葱葱的沙枣林。春末沙枣花开时，十里八里都是香喷喷的。
现在呢，几乎出门就是沙漠，就连我们千辛万苦开垦的军垦大寨田，也被沙漠覆盖了。我们挖的斗渠、毛渠也被沙漠吞没了。除了暂时还未被沙漠覆盖的营房，我们的青春几乎在这里没有留下一点痕迹。
难道我们所做的一切，就被沙漠吞没吗？我有时坐在沙包上发呆，一待就是半天。
也是这个春天，我们也不知道我们团的驻地杭锦旗巴拉亥公社一个叫大套子的生产大队正在进行了一个大胆的、革命性的决定。那些穿着前“荷兰”后“尿素”化肥袋缝制的裤子的庄稼汉，正在酝酿着实行分田单干。
乡亲们凑在一起，不管发生怎么样的争执、辩论，但有一点是肯定的：这地是非分下户里去不可了。也几乎是一夜之间，土地、牲畜全部分到了户。当他们再赶着牲畜下田耕地时，田垄上已经有了只有他们才识得的个人标记。
那时“文革”噩梦还未完全消尽，红色恐怖还不断走进人的梦魇。我还是从和巴拉亥的乡亲们的闲谈中知道这个消息的，很为他们的大胆吃惊，并为巴拉亥的乡亲捏了一把汗。我那时在巴拉亥农村信用社有两个好朋友，他们都有亲朋在大套子生产队。
这是捅破天的事情，从“文革”中走过来的人都知道可能发生的后果。后来，上级机关来了工作组，还有记者，来了一拨儿又一拨儿，这些人有一个特点，就是光摸情况不表态。大家有时凑起来，问大套子的乡亲们向工作组说了些甚？
“说了些甚？”认准要单干的巴拉亥大套子乡亲们道：“能说甚？咋就咋了，还不让爷种地呀？咱都活到井底底上的人还怕大水漫灌呀？”
这话让人心酸，但又隐约感到蒙古男儿的豪迈、黄河汉子的质朴以及幽默。我知道这个生产大队，连着有几年倒分红了，你出工越多，欠队上的越多。真不知道去哪儿讲这个理去。
地里的小麦长得只有一巴掌高，麦穗仅有指甲盖大。谁见了，都会觉得这生产队是无法再维持下去了。
队长都埋怨：“种了一辈子地也没有见过这样种庄稼的。”
倒是没有主的河头地，麦子年年长得齐腰高，社员们就靠河头地过日子。因为河头地全看黄河水大水小而存在，人们就是搭上些种子被水淹了也不可惜。实际上当地的乡亲们基本都是靠“抢河头”过光景。河头地就是社员的自留地。
这次，为了生活，乡亲们硬着头皮犯“天条”了。
后来人们称：南有小岗村，北有大套子。只是大套子的乡亲们没有像小岗村的村民们那样摁血手印，搞得悲壮全国。
人们见大套子分了地，没多少日子，杭锦旗沿河几个公社也全都分了地，而且还波及到河对岸的巴盟一些公社。
那时的黄河两岸，可谓：分田分地真忙。
从这件事上，我佩服的是鄂尔多斯人那认准了就干的勇气，还有那出奇的大胆，博大的气度。这一切，都给我留下了刻骨铭心的记忆。若干年，这件事情解密后我才知道，大套子的包产到户做法反映上去后，是得到时任内蒙古自治区党委主要负责同志肯定了的，这才得以在全盟、全区范围内推开。
没过多久，我是从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广播里，听到了新华社记者采写的巴拉亥率先在全国搞包产到户的消息。只不过是给起了一个“联产承包责任制”的新名字，以区分于容易把某些人触怒的“包产到户”。
嫩叶知春，我那时已经明显感到，真是要思想解放了，浩劫过后的中国真是要变了。
在这个春天，地方的安置意见下来了，让我和几个知青到伊旗公路段上班。
当我们向巴拉亥乡亲们告别时，乡亲们对我说，等秋天你再来，油烙饼咸肉炒鸡蛋是吃上哇——这是黄河边上的蒙汉乡亲们逢年过节待客的饭食。在我近10 年知青生涯中，仅在乡亲家中吃过一次。那是此世今生，我吃得最香的一顿饭。
我乘车向黄沙茫茫的鄂尔多斯腹地走去。我隐约感到，我今生会与鄂尔多斯高原结下不解之缘，因为我的内心始终做着一个神圣的文学梦，这里一定是我成就梦想的地方。汽车在大漠中起伏着，缓缓行进着。熟悉的连队，营房渐渐远去，曲弯的黄河也渐渐从我的泪眼中消失。
别了，黄河湾！
别了，我的知青生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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