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上响起脚步声，我惶然起来，江朗知道了会是什么反应呢？
江朗从楼上走下来，成浩免去不必要的客套，直接就开门见山地向他重复了一遍刚刚对我所说过的那番话。
我永远记得江朗当时的表情，像是还没有预备完成就倾势倒塌的多米诺骨牌一样。建构安稳的世界框架只在毫无准备的瞬间就以无可挽救之势溃不成形，败如山倒，震惊的速度快不可挡，受创的力度猛如飓风。人类在面临灾难突降时所能表现出的所有情感元素都在此刻化成纷繁的情绪图谱在他脸上毫无遗漏地真实上演……
“现场你曾经去过吗？”成浩丝毫不顾及江朗此时的感受，即刻就开始公事公办地发问。
“去过。”江朗坐进成浩对面位置的沙发里，我感觉他的动作有些僵硬。
“能描述一下当时的情形吗？”
我低垂下头，不敢去看江朗脸上的表情，已然凉掉的茶水里映出我充满不安和担心的眼睛。
此时此刻，我终于明白什么叫做恐惧记忆再现，什么叫做悲剧记忆再现，这是一把双刃剑，它会让人在重回地狱的同时再去经历一次失去亲人的痛苦……
“现场有很多血，小美躺在乱石丛中……浑身血肉模糊……警方说那是在跌落悬崖的过程中被乱石擦伤的……还有太阳穴上的……”江朗的声音艰涩起来，忽然说不下去了。
成浩同情地看了他一眼，很体贴他此刻心境似地补充下去：“太阳穴上还有一个血洞。”他翻翻随身携带的卷宗：“当初都以为那是死者在滚落至山谷底部的刹那被坚硬的石头撞击所留下的创口，就连验尸官也是这幺认为。实际上我们都错了，那致命的伤口其实是被一种质地相当坚固的锐利凶器重击所致。遗憾的是，当时大家都认定这次坠崖是起意外，所以没有人认为会存在凶器一说。六年过去了，这凶器是什么大概也已成为千古之谜了，除非我们找到真正的凶手！”
“是什么样的线索促使你们重新调查的？”我下意识地问。
“对不起，这属于警方内部机密。”成浩巧妙地回答了我。
江朗默不作声，表情依然有些僵硬。
“其实早在六年之前我就参予过这起案件的侦破工作，虽然曾感到诸多可疑，但因为当初只不过是个小跟班，实在没有什么说话的权力，所以个人提出的观点没有一条受到上级的重视，这一直是我的一个心结。所幸老天长眼，六年后，又有线索浮出水面，这一回我定会将幕后真凶绳之以法，替死者沉冤昭血，给广大市民一个真实彻底的交待。所以希望二位尽力配合警方调查，警民同心，才是破案的关键！”
但无论成浩将他的战斗宣言发表得多么铿锵有力多么掷地有声，在整个谈话过程中，江朗都面无表情，毫无共鸣。像半空中悬有一轮黑色的太阳一样，无法驱散的阴影始终不离地投射在他的脸上。
“江先生，问你一个私人问题，你和那位陈文美小姐的感情怎么样？”
“很好。”
“也就是说，如果不发生这起意外，你极有可能会和她论及婚嫁？”
“是的。”单看江朗的表情，任谁都不会想到这样僵硬的语调竟是在说人世间最美好的事情。
“再问一句不该问的，你对陈文美小姐当初的感情和你现在对这位太太的感情，哪一个更深些？”
这是一个敏感得有些可怕的问题，我下意识地去窥探江朗对此的反应，但，他坐在沙发上垂头半俯着地面似乎对此毫无触动。
时间一秒一秒地汇聚成河，成浩紧盯着江朗等他回答，而我心中的紧迫也不会比他此刻的焦灼少得分毫。
“江先生……”成浩欲提醒他。
江朗缓缓抬起头，直盯着成浩，一字一顿地反问：“你问我，我当初对陈文美的感情，和对现在这位太太的感情，哪一个更深些？”
成浩点点头，等他说出答案。
“我为什么要回答你？这和案情有关系吗？还是仅仅出于你的好奇？”
这是一个任谁都想不到的回答，成浩有些下不来台，我却不知为何暗暗松了一口气。
成浩解释：“江先生，我想你多心了，任何询问都是建立在利于破案的这一基础上的。如果你不想回答，我也不会勉强，毕竟你只是在协助调查……还有个问题，在陈文美死前，你曾和她发生过激烈的争吵，为什么？”
“这个问题，我早在六年前就已经回答过了……”江朗的情绪忽然变得有些激动和抗拒。
“是因为毕业后的去留问题。”成浩只好自说答案，“她想做模特，你却不肯，为什么？”
江朗在努力克制和压抑自己，我觉得此刻在他看似平静的表相下有一条由火山岩浆汇聚而成的河流正在他的体内汹涌奔腾，烫炙他的五脏六腑，而他竟无法躲避。
我了解他此刻的感受，他所不愿意面对的惨痛记忆在倾刻间摆在他面前，还要他重回过去详细地说出每一个细节，这对他来说是种难言的折磨。小美死因的另有玄机本就令他难以接受，尤其还在成浩由职业敏感造就的针对性极强的连番追问下，所有的回忆就更成了挡在道路中央呼呼转动、杀伤力极强的砂轮，要想经过，必须付出伤筋断骨、磨肤削肉的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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