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宫第九日。
五月下旬，酉时，街头人潮攒动，只因大典开始，士兵正游街威风。天正雨临末，街头湿漉漉，沾上不少泥地味，寒风也将泥味劈碎，拌着体味、胭味、口气及马儿的呵气传来，京城的雨把大漠的枯洗没，长途跋涉的疲惫士兵也似涸草骤迎甘露，陡然容光焕发，挺直了腰板，傲然去迎百姓之喜。白马相近，推推搡搡，脚踩脚，面贴面，左一个鼻，右一张口，防不胜防，每隔十步，街头总见两三人攘袂引领，好似拔脖长鹅，在妄图眺望前岸。
斜阳铺地，似一条腥红的地毯，直抵皇宫，今夜有宴。
长乐宫中，京城的热闹笙箫可传不至这里。
沈家众小姐今日皆留于清莲阁，而此时的沈淑昭正在院中，俯身端详檐下花盆中一螳蝗诞子。
天空灰朦，今日降得漫漫石榴雨，龙王久不退，故而待墨云四散之后，得见的日光已近黄昏。虽天色头次正开，难得见光三落云霄，犹清河经流三趟湾角，但它其实并非清晨，而是夕食。
她静看这只螳蝗，绿植遮下，它正拖着腹重身子，头朝下，举步维艰地沿着枝干依次滑出圆物，无比缓慢、谨慎。随之一些极其纤小，极其脆弱的小东西，就这么来到世间。
雨水侵染不了这里，它安心在此留下诞子，待它的子女孵世，它的宿命便也完成，秋末，它会化为落叶，化为秋雨，再渗进地下，轻飘飘离去。
而它的子嗣，亦会在来年今时、在此地做着同样的事。
她看得出神，忽而一声“二小姐？”从背后传来——
回过头去，只见绿蓉王献等人候在阶下，于是她直起身子。
“二小姐这是在赏何花？”绿蓉一过来，瞥见那层层绿叶下的螳蝗，便立即惊叫了一声：“啊！”
背后两人笑她娇贵，绿蓉委屈：“谁知那儿会有……”
“螳蝗？咱们清莲阁地处大，离花林皆近，虫子怎不多？二小姐只要道一声，奴婢马上把这花盆移走，踩死也行。”王献道。
“就移去院口好了，它不吃得花叶，何苦为难？”
“诺。”王献兴冲冲上来，大力抱起花盆，就往外走。
“哎，你留意脚下，莫踩了湿路。”绿蓉忙在后头道。
沈淑昭见她如此关切他，于是问：“你三人相处甚好，可是同乡？”
绿蓉回头，被这么一问，不免讶道：“回二小姐，只有奴婢与王献是同乡，入宫前并不相识。”
“在长宫内能寻得同乡，还能朝夕相处，彼此有个照应，亦算一幸了。”
“可不是，”绿蓉笑道：“前两日奴婢和惠庄才为他绣得一荷囊，用的是攒足半年的银子，买的是最上好的线，日夜挑烛细作，比内务府发的可不止好了一处！就今日午时，奴婢见他换了旧囊出门，遂生疑唤他，小姐猜他怎道？他道，门外雨大，舍不得戴。啧，原这小子也知道，咱送他的，可比他买的胭脂盒贵多了。”
“宫中长情不易，莫为淤泥所困。”
“二小姐抬举。”
“我见你方才如此畏螳蝗，莫非儿时未捉过它？”
“回二小姐，奴婢儿时只顾习琴舞，未去捉过虫子。”
原是府养奴。沈淑昭心下了然，怪不得生得比旁的宫女美。
“那你可知螳蝗吃螳蝗一事？”她道。
绿蓉不解晃头。
“牝螳蝗与牡螳蝗行房时，少些牝螳蝗会将牡螳蝗活活吃掉，从头开始，慢慢吞食，皆送进腹中，以来养子。”
“还、还有这……”绿蓉不禁抬起手娟，放在玉唇畔，面上浮起红晕，沈淑昭见她娇羞，不知怎的，竟继续道：“不知你方才可有见那只螳蝗身上，落得好几处黑孔？其实是行事之时，被牡螳蝗将前爪置其身上所致。”
“啊？二小姐为何知此事？”
“我也未曾见过螳蝗几次，不过是书上读来罢了。”
“世间怎有这么可怖之事？竟，竟会……”绿蓉满面嫌弃，可见此事令她受惊不小。
“牝螳蝗力气不足，比不过牡螳蝗，常挨饿，有的忍不住吃了螳蝗，也是为了令自己腹中子不受饿，不然，死得便是它了。”
绿蓉打了个寒颤：“奴婢真暗庆自己为人！”
沈淑昭看着她，面带笑，“螳蝗也不是自己想做螳蝗的，若为人，就更得待弱小者仁善才是。”
话罢，绿蓉面上渐浮赞色，二小姐不愧为京城闻名孝女，天底下有几人似她这般为苍生忧心？
见她们如此，沈淑昭心中收起了笑，其实螳蝗吃螳蝗有何可怕的？
在宫中，哪个女子不是靠分食帝王而生？
也许男子不会一日而亡，但有心食人的女子，有朝一日也定会耗去他的一切，然后夺为己用，正如太后一样。
所以论及可恨，男子与女子皆一样。除了自己，世上皆无事可得她所爱。
“总算知晓为何太后偏生夸小姐伶俐，只因二小姐不仅人美，心地更美。”
论奉孝，还数当朝太后最令人钦佩。”
“太后德传天下，奴婢也佩服不已，怨不得太后喜欢二小姐，小姐也是敬孝之人，提及孝女侍祖母一事，谁不知京城有沈女？”
沈淑昭用手绢捂住唇，轻咳几声，实然是为了掩饰忍不住勾起的唇角，无法子，谁叫她提的偏偏是天下这两个最寡情氏族的女子？
只刹那，这笑便不留痕迹地消失了，她放下手绢，淡淡道：“尽孝是我朝之本，尽心而为罢了。”
这时王献回来了，他朝西阁白阶旁的这群女子走来。
她见之道：“走罢，回屋。今夜晚膳我不在清莲阁，你们前阵子不是一直在晚膳后听师保教我有何天下玄事？我先道来了罢。”
三人不免为之高兴，自二小姐受习以来，他们因此每日听到了不少天下玄机，从《山海经》到《搜神记》，再到东方朔的《神异传》，原天下藏着这般多诡秘？这几人听得如痴如醉，夜不能寐，心中只叹二小姐受太后所喜真好，每日去只听师保说那么多玄事，甚是有趣，而他们听多了，便再也不似从前那般想留在宫中，反而忽想看看天涯海角的光景。
众人登阶入屋中，最后，绿蓉回身，合上这扇屋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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