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谢太后。”沈淑昭随其他人一起小心称是，但比起旁人，她更显淡然。
与此同时，起身后的俩姐妹也窥了一眼太后，这一身下来，仅一个感觉，那便是锋利——
她年近四十岁，眉眼依稀可见当年京城第一美人的风采，花钿落正中，气量嚣峙，委佗风月，黑鬓如重重叠山，步摇不少却并不压主，红梅珠玉绕鬓一圈，不愧一代母仪天下。
正是这样的女子，把持着这个朝政。
帘中太后打量着她们，飞烟缥缈，她面色也变得不可捉摸，不过三两步，众人便承其注视之重，暗中咽了口水，沈淑昭与姐妹坐在宫女领来的椅子上，太后迟不出声，只将目光先投向长姐，三人规矩坐着，不敢妄动。
说是姑母侄女，却也生疏有别，一宫之墙，隔开的不仅是人，更是身份。
长姐三妹私下逐渐攥紧了绣帕，以防手指哆嗦，太后却只是抬起玉甲，在案角轻轻点了点，稍做一番打量后，才问道：“庄昭，你那篇《咏史》哀家看了，宫人都对你赞叹不已。”
见太后终于开口，长姐赶忙躬身，她声柔如风中细雨，掺了一丝颤：“民女只是效仿太后昔年劝谏先帝，不过拾了牙慧。”太后望向三妹：“孝昭，多年不见，你出落得愈发清丽，可要似你长姐成为第二个‘艳冠京城’？”三妹倩身道：“劳太后记心了。”
最后，那绝代风华的妇人看向沈淑昭，一个眼生面孔：“二姑娘，听闻你好音律？”
沈淑昭不紧不慢道：“回禀太后，民女喜欢音律，因为它不仅可以修身养性，也能以史明鉴。民女近来学前朝的《佳人曲》，李乐府都尉常为祭乐作谱，功底了得，然而民女弹中不免悲思，其兄李广利将军朝中失势，归降匈奴，致使李家最终被灭门。再好的音律，若朝中无人，也就奏不出响音了。”
长姐三妹面色一僵，不禁闻声侧目，又听太后慢慢道：“李广利错在外戚干涉立储，灭门亦不足为惜，看来本分才是外戚之道。”
沈淑昭笑：“本分亦是平庸，若无大胆之识，汉代就将顺昌邑而行，王位何归正统嫡脉戾太子乎？麒麟阁十一功臣，霍光最大功绩莫过于昭宣中兴，三代盛世，武帝晚年怅恐效秦皇末路，若非霍光请奏太后罢黜昌邑，刘氏王朝何来荣续？霍光死后哀荣，受历代汉天子拜，被灭门不过两因，一为霍皇后无子，二为族僚庸才，恋栈官职而碌碌无为，难期霍氏胆识，外戚不怨自己不配英才，何怪英才招致灭门？”
太后道：“如你所言，外戚倘若谦逊行事，美德所见，然邓绥太后被称文母，掌权二十年，严规己族，自称亲属犯罪，无所假贷，死后却仍遭邓氏遭灭，天下应请尸骨还乡，可见霸权不是，失权亦不是。”
沈淑昭拱手：“此正为第一个原因——邓后无子！灭族一事实属帝王无情，民女认为以殊世批判权臣是不可之举，东汉时鲜卑匈奴频繁侵犯边疆，郡国涝灾成疾，天子短命，邓太后亲辅其中两位登基时加起来竟不过十七岁，一个襁褓之子，一个十六少主，江山岌岌可危——而邓太后不过做了一个顾命人臣都会做的事，且无人比她做得更好！初期朝中重臣五日才可回家一次，异族听闻天下之主不过一岁，因此更猛进攻，朝中大将屡屡折损，邓氏族出征保家卫国。族人在外安定四方，太后在内安抚流民。之后更有无数举措跟进局势，广举博士、削税赦民、律规己族，邓太后的心腹中常侍蔡氏——更是开创了造福后世的纸术！此桩桩放在皇帝身上何来轻鄙？不过浅薄之人偏见！与此同时，今夕本朝当今皇上为太后亲子，血浓于水，沈族谦逊也从无败名。相反之下后宫皇后无子，朝堂萧相弄权，民女想来若道危矣——难道不是他们？”
长姐三妹都愣在原地，太后竟然能允许她说这么多的话，而且还多问了两句，如今俩人还大有继续相谈的趋势。
这个向来只会弹琵琶的沈淑昭向来不是最安静的那个吗？原来她并不只会音律？
见太后面上颇有赏识，长姐心中腾起一丝不快，她竟然先前在府上还心怜于沈淑昭被小妹针对受苦，原来一切都只是伪装……
太后好似察觉到了甚么，娥眉一抬，也不再问，而是对两个嫡女道：“好啊，今日你们真是让哀家开眼，瞧瞧，严律己族成效已出，你们各个都见识广博，不是咏史就是谈史，哀家甚感欣慰。如今多年未见，庄昭，你比起儿时更瘦些了，细细算来，可是到了该出嫁的年纪？”
长姐低头攥紧手里的天青色秀帕：“回太后，是到了。”
“早知你德荣兼备，自幼美才无双，今见你庶妹如此，哀家更予以厚望。”
说罢，太后就将事又引到三妹身上，问了一番老祖母的身子可还好，后又聊起儿时事，太后先道自己曾在府上被唤作“高凤儿”，只因稚童一般生得胖，偏她儿时高得不行，又纤瘦细长，虎起来就比较要灵活些，总是被其他小孩围着转。
姐妹俩听太后谈起府中的事，逐安下心来，缓解了不快，也聊上了自己读书习艺的所见所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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