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晚上八九点钟，老宅按照惯例每日一停电。夏明若把藤椅搬到院子里，抱着半只用井水镇过的西瓜躺在上面乘凉，王月香就坐到他边上，低声问：“哎，明若啊，你迷信么？”
夏明若将一勺西瓜放进嘴里，以一种无可奈何的语气说：“伯娘，我们是专业挖土的，这些年刨掉的祖坟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你说我迷信么？”
王月香掐了把他的脸：“跟你讲不通，我找海洋讲去。”
话音未落，楚海洋就出现了，强行霸占藤椅。
夏明若被赶到竹床上，说：“海洋，我伯娘遇鬼了。”
“哦？”楚海洋问，“真的？是不是你小叔子作祟？”
“我小叔子在灶披间烧开水。”王月香说，“不是什么妖精鬼怪，是今天在镇上的事情，我讲出来你们不要害怕。”
楚海洋示意她讲。
王月香说：“我有个老姊妹——就是住在镇上南门桥的顾阿姨，你们认识的——她本来是和我约好了一起去苏州的。今天我到她家里去，发现她领着小孙子偷偷摸摸在屋子后烧香化纸钱。我说，又不逢时过节，你家里也太太平平的，为什么要烧纸钱？还要让小孩子烧，不作兴的呀，她就讲是替远房亲戚烧的。”
“纸钱还能代替人家烧？”夏明若打断。
“你听我讲嘛。”王月香说，“我也是这样问她的，她说她家亲戚实在没有办法，家里连一个能磕头烧纸钱的都找不出来了。”
苏南虽然弹丸之地，但方言十里一变，风俗也几乎是镇镇有别，村村不同。
夏明若老家这边有白发人不给黑发人烧纸钱的说法，因为年轻人早于长辈死去本身已是最大的不孝，哪儿还能再让他们熬着悲苦给自己捎阴间的生活费？
所以既然你早死，不如你就穷着吧，除非你有子嗣或后辈，那还能有所接济。
王月香就问顾阿姨，到底是哪一家这么可怜？
顾阿姨说是许家村，村东边靠河塘的那一家。那家现在只剩一个阿婆一个孙女，阿婆身体不好，已经是半截身子埋在坟堆里了，但那孙女恐怕还活不过阿婆。
“孙女多大？”夏明若问，“是生什么病了么？”
“二十七八岁。”王月香说，“听说生的是腰子……嗯还是什么胰子上的病，我不想说那个字，反正就是那种病。”
“哦，是胰腺癌。”楚海洋说，“那确实是预后最差的恶性肿瘤，我们学院的一位老师就是这毛病，协和医院都没能救回来。听说五年存活率还不到百分之一，手术失败率也高。他们说这病最可恨的地方是难发现，发现了就是晚期。她怎么治疗的？”
王月香说：“好像没治，知道治不好就从医院抬回来了。”
“那可能是错过了手术的窗口期，我们老师也是同样情况。”楚海洋说。
夏明若没了胃口，把西瓜放在一边，问道：“伯娘，你还没解释为什么要让小孩子给这姑娘烧纸，她还没死不是么？”
“所以我问你迷信不迷信嘛，”王月香说，“你刚才讲生这个病的人没有活过五年的，你晓得这个丫头活多少年了？七年！”
夏明若和楚海洋对视一眼，问：“她得的是胰腺癌吗？胰腺炎吧？”
“胰腺炎如果不加治疗任其发展，估计也活不过七年。”楚海洋补充。
王月香急了：“哎哟真的是！我今天苏州都没去，专门和顾阿姨一起去看那丫头了，她奶奶还把病历本和检查单翻出来给我看，上面写得清清楚楚，上海的大医院确诊的！”
“不可能啊……”楚海洋轻轻搓着鼻尖，“所谓的五年生存率，那都是在经过治疗的人群中统计的，像她这样连治都不治，应该活不过三五个月的。”
“古怪伐？”王月香问。
“古怪。”对面两人说。
王月香说：“所以她奶奶想一定是这丫头太命苦，今生命苦，前世也命苦，在阴间一点点钱都没有攒下来，想往黄泉路上走都没有舟船费。”
“于是就让远房小辈先给她烧点钱，让她好上路，顺便打点一下鬼差，还能在阴间买套房，雇几个保姆阿姨烧饭打扫卫生。”夏明若接着说。
“对的。”王月香点头。
“我不明白，”夏明若显得满头雾水，“她奶奶到底怎么想的？虽然这姑娘得了重病，但活着不是好事么？为什么非要让她死不可？”
王月香的眼神变得悲哀起来：“因为你没看到过这丫头。有的时候啊，早早死了真是一种解脱，活着太受罪了……好了，你们不吃什么了吧？我要上床去睡了。”
“伯娘你去吧，一会儿我给明若弄夜宵。”楚海洋说。
王月香叹了一口气，走了。
夏明若把半个西瓜递给楚海洋：“这事儿你怎么看？”
“挺怪。”后者沉吟，“反正你也没屁事，不如明天去实地探个究竟？”
夏明若连忙说：“我忙着呢，我要监督石匠刻墓碑呢。”
楚海洋简直哭笑不得：“这些天盯着石匠的似乎是我啊。你们老夏家一个个都是难伺候的主儿，明明是自己祖坟要修，偏要说古墓塌陷文物外露，大伏天把我从北京骗过来，结果就是为你们卖苦力。”
“我家祖坟立了几十年了，确实是古墓。”夏明若狡辩。
这时他爸远远地问：“墓碑刻到哪儿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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