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三少爷选择就职的市立第一医院，二十年前曾属奥租界的势力范围，如今称作特二区，早已不再是洋人的地盘。荣老爷对这一点颇为担忧，他认为眼下时局不稳，洋人聚集的地方无疑是最安全的，放着英法租界那么多条件舒适的私立医院和诊所不去，非要一门心思跑到平头百姓扎堆儿的市立医院去是何苦？不是不准你学以致用，既然在哪都是问诊治病，医嘱下给谁不一样？难不成换个门匾就不算悬壶济世啦？他大半辈子驰骋商场，处事的原则不说唯利至上吧，总也惯于掂一掂心口那杆秤，什么值当什么不值当，何处必要争取何处又须妥协，他有自己的一套理论。他是无法理解荣锦尧的固执己见的，荣锦尧也不愿和他争论，半开玩笑地说：“我在欧洲看了五年洋人脸，总算回来了，就让我看看黑眼睛黄皮肤吧。”
每天清早，钟陌棠要把车开到小洋楼前候着。这是胡田生提醒他的，说他要是摸不准少爷几点钟用完早饭，就尽量赶早，别叫少爷等。少爷是不等了，他可没少等，他心想他怎么活得一辈子不如一辈子，沦落到日出而作了。得亏这是太姥爷，他没脾气，也认了，否则他的起床气非得把他憋出内伤不可。
荣锦尧每日神采奕奕，迎着朝阳从台阶上小跑下来，车门一拉，直接坐进副驾的位子，那股子利落爽气的劲头仿佛他整天就盼着这刻。
钟陌棠对他连天重复的这一套动作是半点没觉出异样，还是胡田生有回点了一句：“你说你也不知道给少爷开个车门，就往那儿一坐干等着，你成电车司机啦？这要是下雨呐，少爷还得自个儿撑着伞？”第二天荣锦尧再下楼来，后车门已经敞开等在那儿了。
“怎的突然这么客气？”荣锦尧不解地看他。
他说：“不是客气，是规矩。”
“谁的规矩？”荣锦尧笑，“咱们天天见，谁跟谁呀？”他说着把后门一关，去拉副驾的门把，“我要坐前头，不然听不清你哼曲子。”
钟陌棠纳闷自己什么时候哼曲子了，一面三两步绕回前排点火发车。
荣锦尧问他：“你平常哼的什么？不是京戏，也不像周璇白虹。还是现在有什么新明星，我落伍了？”
若非曾听姥爷讲过这类旧日潮流，钟陌棠险些要被问住。姥爷告诉他家里先前收藏过不少唱片，可惜运动一来全毁了。钟陌棠那会儿还小，对姥爷提到的过去总是充满好奇，为此还特意上网搜过，当时听得他冒出一身鸡皮疙瘩。他实在难以想象荣三少爷会欣赏这样的靡靡之音。
“你在国外也听这些？”
“想家的时候会。”荣锦尧笑笑，“你还没告诉我你哼的什么？我从来没听过，特别有一种……”他眼神向上抬了抬，“我形容不好。”
钟陌棠猜他大概想说“节奏感”。钟陌棠是说唱音乐的爱好者，能让他不经意哼出口的旋律肯定逃不开这类，估计是堵车或者等信号灯太无聊的时候不由自主了。他无法向荣锦尧据实解释，只好说是自己心血来潮随便哼着玩的。
“你的随便能几次都一样？”荣锦尧将信将疑，“而且我似乎听见英文了。”
钟陌棠说：“英文有什么，大……中学里学过啊。”
荣锦尧突然感慨起来：“你不该做司机。”
“不做司机做什么？”
荣锦尧望着一窗之外的车水马龙稍想了一刻，说：“做你喜欢的。”
钟陌棠把这话考虑了一整天，承认它很有几分道理。他的确不想一辈子和方向盘打交道，那也太无聊了。既然他对离开这个时代无计可施，不如就顺应时势安居乐业，总强过稀里糊涂混下去，那才真叫白搭了一生。钟陌棠大学的专业是机械工程，他琢磨着有必要找个机会向三少爷提一提进荣家工厂工作的事，这样他既不会断了与荣锦尧的联系，也不必整日以下人的身份活在荣家人的眼皮底下。他总要为自己想一想，前一个钟陌棠没有机会迈进新社会，他可是“过来人”，他知道未来好几十年里工人阶级都是最吃香的。想升官发财没戏，但凡不移民，早晚全成泡沫，一切归零，而他恰恰是无法远走高飞的，他还有任务没完成。
当晚照例去接荣锦尧下班。一上车荣锦尧就讲起严家母子来医院的事，说果真是盲肠炎，好在慢性，暂时不必手术，先吊几天药水消消炎。这就提到那天的小叫花子，他说人家有大名，叫程欢。
“承谁的欢？”钟陌棠差点接上这句，所幸忍住了。无论如何，背地里拿个孩子寻这种乐实在不厚道。
荣锦尧接着往下讲，说严佑麟嘴里的程欢胃口奇好，一个人吃两个人的饭，倒是嘴甜，懂得招揽生意，兴许将来是个站柜台的好材料。
钟陌棠说：“三少爷就没想过让他念书？”
荣锦尧轻叹一口气：“这世上人和人相遇都是缘分，我就手帮了一把是我和他的缘分，能留在严家是他和严家的缘分。”
“你的意思是管多了，缘就没了？”
“我在外国这几年，总听西方人讲人道主义，说我们的社会从上到下不人道。我觉得这话不全对，人道主义说到底要站在人的立场上。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日子，为他人着想看似体贴，很多时候不过是种隐晦的傲慢，觉得自己选择的道路比其他人更正确、更高级。你认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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