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等，我本来早该死了。”
沉默。
“对不起，是我对不起你。”她甩下这句话，掉头离开。
走得干脆，并不意味着再也不来。
正相反，来得更勤快了。
于是每周末下午五点一刻，总有辆墨绿色COOPER停在文化馆前。
“刘扬，你能不能别来这儿等我。”某天忍不住，还是说了。
“怎么？”她歪着头，完全听不出我的情绪。
“太扎眼了，我们单位连领导都没专车。这样对我影响不好。”
“行，那我……以后去你家门口等吧。”她随手打开收音机，信号不好，“破地方，信号这么差！”
破地方？破地方你干嘛还来？心里暗暗蹿起一股无名火，叹了口气。
遵照我的嘱咐，她再没出现在单位门口。可渐渐有邻居会问：“咦？小丁，那是你妹子吗？那汽车没见过呀……贵吧？你妹子在哪儿上班呀？你妹子有对象了不？”
等等等等。
在勉强应付各路邻居以及邻居的亲朋好友本家亲家之后，我置备了一桌丰盛晚餐招待刘扬。
“你以后别来找我了，路这么远。”看她吃得兴起，我试探道。
“为什么？”嘴角沾了米粒都混然不知的样子，还是像个孩子。
“邻居们都打听你，我不想被人注意。”
“……”她放下碗，默不作声。
“你的车那么漂亮，你又和这里的人不一样。总之，我现在只想安安生生过日子。”
“我可以换一辆……”刘扬的神情透出被拒绝的落寞，“不然，我坐长途汽车来。”
此刻，我也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就这么定了！这样就没人注意我啦。”她立刻欢快起来，“咱们看电视吧，今天有巨星演唱会！”
我咬咬嘴唇，转头去开。
然而转了半天台，并没有她要看的节目：“咦？你这儿怎么没有音乐频道？”
“噢，没有线电视。我也没花钱安卫星锅……据说信号不行。”心里还在郁结着刚才的话。
“破地方！唉……”那是她一直喜欢的歌星，车里全是偶像的CD。
被压制的无名火突然冲上来，破口而出的话打破刚刚平静的空气：“对，这不是什么好地方，那你干嘛三天两头儿往这破地方跑？你有病啊？”
脸色很不好看，我似乎已经很久很久没有高声说话了。
“我以为你知道我为什么来。”她转过头几分惊讶地看着我。
“不知道！”不忘补上一句，“也不想知道！”
“我想补偿你。不论物质还是精神，我想补偿你一点点。”
“我不需要补偿。”
“那你需要什么？只要我能做到……”
“什么都不需要，我现在过得挺好。”拗着脖子，想起站在树下迎风流泪的影像，还是惯于冠冕堂皇地粉饰太平。
无欲则刚——刘扬大约猜不到我如此“高尚”，明显怔住了。
相隔几秒，她终于意味深长地冷笑。
“你需要什么？你是不是只需要阿阳？”语气凌厉。
我的心，瞬间像被什么东西击中，疼痛由弱变强。
“但她需要你吗？她可能还需要你吗？”
我想，怎么会有如此狠毒的话？毒到连站也站不稳。
那天我把刘扬赶出了去，尽管知道她在车里待到第二天清晨。
然而只隔两个星期，她就再次出现在家门口——半新的黑色普桑，衣着也换了十分保守的样式。
拿她没办法，再没提起上次的不快，我只好安慰自己——习惯就好。
小弟乔迁新居，邀我过去看看，顺便在T城玩几天。
正好年假，也应当放松放松，好久没看见古灵精怪的小侄女。
特别是，四十岁生日马上就到。
实在不想在这没信号没朋友没娱乐除了大山和庄稼一无所有的地方过生日，四十岁，热闹一下吧。
小弟的新房很宽敞，大客厅落地玻璃窗，为此不得不背了几十万房贷。
“累不累，别影响了生活质量。”小弟壮实不少，像个当爸爸的样儿了。
“还可以，单位团购价，以后还没这机会了。现在阳阳也有工作，不至于压力太大。”小弟倒是心态平和，完全沉浸在幸福的家庭生活中。
晚上小侄女非赖着跟我睡，要我来念白雪公主的故事，并不时指出我哪里念得不对……实在哭笑不得。
念着念着小朋友渐入梦乡，安逸地揽着我。
仔细端详，咦？真的和我很像——眼睛、鼻子、还有尖尖的下巴。
以前在书上看过，妈妈在孕期一直想着谁，宝宝就会像谁。
自欺欺人的，就有种满足感。
门轻声打开，是她。
“睡着了……”用手指在嘴上比划示意。
她俯身抱起女儿，刚好越过我身体时，那熟悉的味道又涌进脑海。
但我其实已经没有要拥抱的冲动了。
“你等我一下，有东西给你。”她临出卧室前转头对我说。
在等待的一分钟里，心跳莫名加速。
是一封信。
是一封来自东北某个小城的信。
是署名“岳月”的信……
“展信悦……”只这几个字，我的眼眶就已湿润。
“你帮我念吧，眼花了，看不清。”递到阿阳手里，看她望着我几分担忧的神情。
断断续续，我尽力搜索那些信中提到的深埋于记忆的线索。
她说她冲进医院打了那个医生，被拘留，被前夫保出来，复婚，又离婚，和遇到的男人去东北打拼，开了一家川菜馆，结婚，快要当妈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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