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到父亲的来电实属意外——柏思齐一直保持着与舅舅的联系，对方曾提到母亲与他在地铁站的偶遇在家闹出怎样的风波，但当问及是否给出联系方式时，柏思齐总是说要再考虑。而现在柏思齐也惊讶于多年后自己还能一眼认出父亲手机号的反应，立即接通后，本来还想给两人见面预留些酝酿时间，父亲却说他已经在高铁站附近的快餐厅等候了。
驱车赶往约好的地点，进入餐厅前，柏思齐在西装裤上擦了擦手汗，觉得门轴有些紧。父亲说他在二楼的临窗座位，柏思齐并没有找到，再往回看，看见站立的两鬓斑白的老人。
之前在脑中预想的重逢用语一片空白，柏思齐满心满眼都是对方稀疏的头发、下垂的眼袋和松弛的侧脸。
“思齐。”父亲先是招手，但又很快收回来，直接走向他，“过来坐。”
柏思齐跟在父亲身后，能看见他花白的头顶，“你从前不吃这个的，换个地方吧。”
父亲转过身来，点点头，“你定，这里我没太来过。”
“好，在家吃吧。”柏思齐接过他的背包，“开车要四十分钟。”
直到汽车发动，柏思齐才忍住泪意，父亲的穿着很落魄，T恤领口松垮，裤子也洗得糊色，那个背包是柏思齐第一次拿奖学金给他买的，现在底边已经露出两块内衬。
父亲从前总是很得体，很强大。柏思齐知道人会老，但他似乎总是自动将自己的父亲从弱者的范围内剔除。可是一个中年离异的男人，儿子下落不明，女儿和前妻推诿巨债，没有人照顾他体谅他，他始终被索取被依靠，在路上多年茕茕，透不过希望的光。
“家里有人吗？”父亲问道。
“有阿姨，做饭挺好的。”
柏明志本想问问儿子现在是否一个人，看到他无名指上的白戒，要到喉口的话硬生生拐了个弯，“之前的……你还和那个人在一起吗。”
“没有，出了事之后就分开了。”
父亲点头，又嗯了一声。
“现在家里只有阿姨。不过之前不是，我和一个人在一起很久，但四个月前他出车祸去世。可这件事现在我不太想谈。”
于是父亲便沉默下来。
柏思齐并不觉得这会尴尬，又问了问他关于联系方式和近况的话题，除了给阿姨打电话的几分钟，其他时间几乎都在说话——感觉比与父亲前三十多年的交流加起来还要多。
“现在都做些什么？”父亲边跟着他上楼边问道。
柏思齐拿出钥匙开门，“和人合伙开公司，做市场网络，其实也就是个高效率的中介。”
“挺好，挺好。”
阿姨向来手脚麻利，香气从厨房传来，但她人却在客卧忙活，听见声响便迎接上来，“哎回来了呀，正好房间收拾干净了，是先休息还是吃点喝点。”
父亲有些招架不住这种热情，柏思齐早已习惯了，“您不用忙，我带我爸收拾一下，等会就吃饭。”
“好咧。”阿姨便快走至厨房开始清炒蔬菜。
柏思齐帮他把行李整理好，又拧了块新毛巾和白开水一同送来，“房间不大，但住着挺好的。”
父亲接过毛巾擦汗，“这哪不大，比家里宽敞多了。”
柏思齐笑了一下，他把水杯放在边柜上，“很早之前买的，后来住习惯了也不想换。这边房价便宜，公寓别墅也都多。”
“是不一样，我还记得公司的小张，买了个17平方米的小户型，从照片上看倒是什么功能都有，就是住得太憋屈。”
“所以现在我们招工质量也高些。”柏思齐拉拉父亲的衣袖，“吃饭吧。”
父亲说自己只能请到一周的假，但每周双休，北城到H市的高铁也多得很，之后见面十分方便。
后来父亲每次回去都穿着柏思齐买的新衣服，久而久之，等父亲的那堆洗得发白的旧物都被置换，每次出现，面貌也都精神了许多，依稀能看出年轻时的俊朗——人靠衣装，真理不破。
元旦期间，俩人在家里搭着自制火锅喝酒，本来正聊着柏思齐预备辞职的事——他之前抽空整理了资料，虽然没有本科文凭，但履历和财力削去了留学的难度。
父亲对此意见不大，他这段时间已经足够了解柏思齐展现出的那种不寻常的、对于自己的依赖。他始终没能问出口关于儿子那位逝去的伴侣的问题——现在的柏思齐十分脆弱，他感觉得到，因此也万分小心这段关系。如果去一个新的环境能够遇到疗愈的机会，那么自然是要去尝试的。
俩人聊天正酣，柏思齐的手机响了。
是舅舅。
他焦急的声音在房间听得十分清晰，这并不是新年祝福，而是愧疚与担忧。
事情的起因是柏思齐送给表妹的那只卡地亚三色手镯，柏烟看到后默不作声地去问表妹的丈夫，那人回一句“她哥哥送的。”其后扒出舅舅一家与柏思齐保持联系的证据。
现在柏烟让舅舅一家人把从柏思齐那‘骗’来的东西吐出来，母亲也整日在他们家门口呼天抢地，家里闹得天翻地覆，舅舅打电话来只是让他最近小心，不要被她们缠上了。
“她们要多少钱？”柏思齐问。
舅舅叹气，“思齐，难道你会不明白？永远不会有尽头的。”
挂了电话，柏思齐与父亲双双陷入疲惫的沉默。柏思齐想找些话头，但始终积蓄不起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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