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叩叩。”
门板儿发出沉闷的敲击声。
“请进。”卢方沉稳的声线穿过厚重的木板。
白玉堂闻言，手下使劲一拧门把手，大步迈进办公室。
还未走近办公桌，白玉堂就将手里厚厚的两本案卷一甩上桌，重量之大、力度之重震得卢方桌沿的笔筒直接倒下，签字笔、订书机、胶带、空调遥控器……杂七杂八的物件“哗啦啦”地滚了一地。
卢方无奈地叹了口气，也顾不得案卷了，蹲下捡拾：“玉堂，又发的什么无名火。这一天天的，年纪也不小了还跟个小孩子似的。”
“还好是大哥……要是你冲着新来那几个，指不定人又背后在包检面前参你一本。”
白玉堂一拧眉，话语里是压不住的火：“大哥，你可别提那几个新来的了！你好好看看这案卷，就丁兆兰丁兆蕙那俩小子，起诉意见书写的啥！”
“哎别急别急……”卢方捡起最后一支笔，“跟大哥说说哪个案子啊？”
“嗨，还不是谢玉那案子。挺简单一案，那俩小子硬是给整这么复杂。”
“故意杀人？”卢方看到起诉意见书，诧异地挑挑眉。
卢方坐回去，翻到案卷目录，仔细地看下去。
谢玉那案子他是了解过的。
被告人谢玉晚上散步带了一个卖淫女余莺儿回家，结果临上阵了又嫌余莺儿年龄太大，双方就为了区区四百块钱的嫖资在浴室吵了起来。照谢玉的说法是余莺儿声称自己认识黑社会大哥，非逼着谢玉提枪硬上不可。被告人陈述里还说，余莺儿推搡谢玉，却因浴室地滑摔倒，头部多次在墙、马桶等处产生磕碰后倒地不醒。
谢玉这人也是没什么文化的，不叫救护车，也不知道做急救措施，整整五个小时，谢玉直接撂下余莺儿不管事。虽然期间多次回去拍打、喊叫，但余莺儿一直没醒。凌晨三点多，谢玉觉得余莺儿已经死了，竟然因为害怕赔钱和丢面子，直接把人肢解了。
“法医鉴定那边怎么说？”卢方问道。
“死因不明。排除了重度颅脑损伤导致的死亡，又说不排除失血性休克导致死亡的可能性。”
“嘶……”卢方沉吟片刻，照着白玉堂的话找到证据部分，“案情倒不是特别复杂。只是这个涉及故意杀人罪……必须得慎重。”
白玉堂认同地点点头：“是的，我认为兆兰兆蕙这么做还是很不妥当的。这案子粗看似乎没问题，细看纰漏很多。”
他伸出手，借着卢方的手翻回卷首，指间用力地敲击纸面，一一划下：“物证、被告陈述、法医鉴定、现场勘验笔录……这案子没他们以为的那么好打。”
二人都是有着多年的办案经验，不像初入职场的新科员一样莽撞，很多案子凭直觉就能在心中划定一个大概的方向。
“所以？”卢方凝重地反问。他已经猜到，白玉堂今天找来的目的不简单。
“所以……大哥，这件事我从看到起诉意见书就开始琢磨，考虑了两天，还是来想问问您的意见。虽然我坐着科长的位置，但是我心里对自己究竟几斤几两还是有自知之明的……”
7
“说话。”展昭打破了这场会见开始的沉默。
“我……我没杀人。”
谢玉犹豫了很久。他平庸的人生里从未面对过这样可怕的事。平常小百姓连吃个小小的民事官司，都得四处奔走、忐忑不安，更何况是谢玉呢？左思右想，能说的好像都在证词里了，于是面对律师时千言万语都只能化为最简单的一句“我没杀人”。
“嗯，我明白。”展昭注意到谢玉一直不安搓动的手，轻微地点头，却是毫不拖泥带水的坚定。
这种坚定好像带着某种神秘的力量，温和地安抚着谢玉的恐惧不安。
“谢玉，我还是想再重申一下。我是这次法庭指派给你的法律援助律师。可能你以前听过很多对法律援助不信任的评价，但是请相信，我和部分不太尽责的法援律师还是不一样的。我希望你能信任我。”
“只有说清楚，只能说清楚。”
谢玉双掌搓动的频率减慢了。“哗啦啦”的手铐碰撞声和谢玉的述说一齐钻进展昭的耳膜。
“展律师，具体的细节我都交代在证词里面了，我就是觉得我没杀她，推是她推我的，摔也是她自己摔的，死肯定也是她自己死的呗！”
谢玉的情绪越来越激动，猛地一下拔高声调：“她肯定死了，我都那么叫她都不醒来了！我才分的尸体。尸体使我丢的，可是她死又关我什么事？怎么人人都说我杀人？我搞不懂他们怎么定的我故意杀人，展律师我是冤枉的啊！求求你救我、救救我，我以前也看过点电视，我……我听说杀人是要死刑的啊！”
“谢玉，注意情绪。”展昭打断了谢玉。
就像音乐正播到高潮处却被摁下暂停键的老旧卡带机，谢玉尴尬地张着嘴，“嗬嗬”地出着气儿又不敢出一点儿响。
展昭笑笑：“没事，你继续吧。”
然而谢玉并不敢多言，这些天里警察时时刻刻的注目与看守所里不可言说的污秽事让这个平时本就没胆识的老男人变得更加谨小慎微。
害怕累积到了顶点，终于让他崩溃了。蜿蜒流下的泪水就好像从坑坑洼洼的老树皮淌下来水，整个人的颓唐和耄耋老人行将就木的死气别无二致。
“我还不想死，我还没娶到老婆，我还没生大胖儿子，我……只要我不死，关我多少年我都可以，我一定好好改造，好好做人！求国家给我这个机会……我后悔啊……”
谢玉的双手是常年做工的那种黝黑粗糙，它带着普通的生活的风霜。
手铐“哗啦啦”地又一阵响，这双手捂住了主人皮肤松弛、沟壑纵横的脸。谢玉呜呜地哭了起来。
这个老男人确实做错了事情，可是真的罪该致死吗？就算他罪大恶极，又是随意便能处以极刑的吗？
展昭心肠软。谢玉的哭泣和他听过的很多其他的悲鸣重合，仿佛形成了巨大的回响，脑袋好像置于一个不停嗡鸣的大钟里，后悔的、绝望的、走投无路的、痛彻心扉的……展昭敛上双目，偏头转向这间狭小的会客室里唯一的窗。
窗开的很高，并且防备地加筑了铁栅栏。这方小小的窗透进来的是稀有的亮，可就连这亮也是切割过的。
灿白的光融在展昭刀削斧凿般的鼻梁上，勾勒出他好看的轮廓，冰冰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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