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进濮州城，书生就笑吟吟迎了上来，隔着车厢一揖：“沐先生，一路风尘，着实辛苦了。天绝阁已备了上好的酒菜与房间，迎待先生。”候了片刻，不见回应。便笑笑，转向云醇，“云兄，许久不见，一切可好？”
沐远霜一言不发，云醇只得回了半礼：“俱安。”
书生展扇：“云兄离阁日久，阁主颇为想念，云兄若无他事，不如先去拜见阁主？”
云醇心下一凛，仍不动声色道：“待沐先生安顿好，我自会同先生一并去拜见。”
书生面上似有为难：“阁主与沐先生有私事相商，云兄跟随一旁，恐有不便。”
云醇微微皱眉：“云醇眼下跟随沐先生左右，这件事，须过问先生。”
书生也不恼，竟当真转向车厢道：“不知沐先生意下如何？”
沐远霜淡淡道：“既然阁主要见你，去一趟也无妨。”
云醇眉头紧皱：“可是先生……”
书生在一旁并劝：“沐先生乃是天绝阁的贵客，自然不敢随意怠慢，云兄且安心则个。”
云醇这才松口：“那我先安顿了先生，再去拜禀阁主。”
天绝阁并不只是濮州城中央的十三层高阁，高阁周边方圆五百丈余都在天绝阁的下辖。其间市场里坊、庄园田圃、医阁茶店、乃至青楼楚馆一应俱全，各部之间匝道、连廊相接，互为整体。旁人初来此地，无人带领，常常不明方向、进出不得，困死其中也非不能。
云醇跟在书生身后走进西明轩的时候，阁主正叫人撤了午膳。
见云醇来了，阁主似乎笑了笑，指了指下首座位：“坐。”
云醇慢慢坐下，书生揖了一礼，退出了房门。
阁主又挥退了旁人，才转向云醇，道：“看来你恢复的不错。”
云醇垂眸：“托阁主的福，已恢复八成。”
阁主忽然叹气：“那余下二成，想来也无法了。”
云醇附和：“是。断骨续接，毕竟不如往日。”
阁主又看了云醇半晌，道：“沐神医除了救你一命，可还同你说过什么别的？”
云醇一怔，迟疑道：“属下不明白阁主的意思。”
阁主微微弯了弯眼尾，面具后的那一张脸似乎是在笑。云醇看着，好像就能听见阁主嘲讽而冷淡的笑声。
阁主缓缓收了笑容，淡淡道：“看来这巫蛊之术，他确不擅长。”
云醇一愣，然后立刻明白了阁主的意思。
丹田之处的气海突然爆裂开来，从里到外轰击着他的五脏六腑，迅速延至四肢百骸。只是转眼一瞬，云醇连坐也坐不住，只能蜷在地上抽搐发抖，痛到连呻吟都被扼在喉头，眨眼之间似乎已死去活来数十次。
从突如其来的剧痛所带来的昏沉中勉强清醒，云醇徒劳的喘息，目光直直的盯着阁主，似乎恍悟、似乎质问、也似乎仇恨。
阁主低低的笑声从四面八方向云醇压来，那种阴郁、苍凉、冰冷，翻滚着裹挟着黑暗磅礴着向云醇袭来，云醇浑身战栗，不知是痛、还是直觉的恐惧。
阁主看了一会儿云醇，笑了一会儿，又沉默了一会儿，才起身，抬步，又忽然顿住。
阁主稍稍侧身，瞥向地上的云醇。
云醇正挣扎着抓住阁主的衣角，从咬死的牙缝里和着血沫硬生生挤出了两个字：“苏、韵……”
阁主似乎并未惊讶，只又笑笑，便抬步走了。
步履轻缓，半点没有滞涩。
云醇看着自己颤抖的连握都握不紧的右手，忍着千刀万剐般的痛苦，微微转眸，一眨不眨、一言不发盯着阁主离去的方向。
眼前却已经一片模糊。
那不是泪，是他已然筋疲力尽、几尽神昏智溃了。
堕入混沌之前，云醇模模糊糊的想，如果是苏韵，如果是，他应该不会为难沐远霜。
苏韵在苏园所言，他只信了一半。那一半可信的，就是沐远霜。
因为只有在说起沐远霜时，苏韵才是鲜活的、真真正正沉定下来的。
那感受，无法作伪。
当一个人，在说起另外一个人的时候，若连气场都会不由自主的、不自知的温柔、温和、沉静下来，那么他一定不愿去主动伤害那个人。
至少在情感上，苏韵不敢。
于是云醇下意识的安了心。不再挣扎，放任自己的意识涣散、昏愦、一去不还。
而沐远霜此时，正被书生领往天绝阁另一端的烬阁。
书生将沐远霜带到烬阁楼下，便告了失礼、目送他上了楼。
沐远霜在烬阁迎湖一面的窗前站了小半刻钟，天绝阁阁主才姗姗来迟。
阁主甫一进门，便看见了站在窗前背对着他的沐远霜，目光便柔和了几分。
沐远霜回身，眸中忽然闪过了一分异色。
阁主指了指一旁茶桌：“在下听闻沐神医善弈道，不知神医对此珍珑可有兴致？”
沐远霜微微挑了一遍嘴角，眼中似有讽意。他慢慢抬手，对着阁主：“玉佩给我。”
阁主一怔，又一笑：“在下正想请教，沐神医何时竟会佩戴饰物了？”
沐远霜笑里泛了冷：“你诱我来，靠的不就是这半枚玉佩？”
阁主叹了口气：“看来，沐神医与已故的夫人真是伉俪情深。”
沐远霜淡淡道：“玉佩给我。”又稍稍一顿，冷笑，“莫非你还想用这区区身外之物留我在这里不成？”
阁主凝视着沐远霜：“区区身外之物，不也让你从梅州一路赶来天绝阁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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