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汲从永康宫出来的时候，黑色的浓云如黑布一般堆积在衍都上方。一层层的积压下来，压得人喘不过气。
这时辰不过未时天色就已暗了下来，宫中早就点起了灯。
宇文汲站在永康宫的阶上，站了许久。久到都有小黄门来催促他速速离开时，他才抬步下阶。
那个问题他始终没有回答宇文帝，好在宇文帝似乎也不在意他的答案。只是他想不通，宇文帝为何有此一问。往事，不由在他脑中渐渐汇聚。
景慎五十三年，文帝薨，武帝继位，改崇武。
自文帝起，大周壮大。文帝时，中境五国就已灭了两国。至武帝，一举灭掉余下三国，统一中境。北至戎族，南抵异族，皆为大周疆土。
崇武四年九月初一，沣峪大捷，帝一统中境。同日，关雎宫昭贵妃为帝诞下三子，帝大喜，赐字沣。
崇武四年十月二十三，帝于太和门升殿，改大周为周朝，只是时人依旧称大周。因武帝为中境霸主，大周又为周朝，是以将武帝尊为宇文帝，前人无所及。
彼时宇文帝意气风发，指点江山。正厉兵秣马准备取戎族，攻异族。定北王顾亭言与西南王楚渊便是他取戎族、攻异族的两员大将。只等他一声令下，雄霸天下指日可待。
但一场变故来得猝不及防，崇武五年九月，帝三子宇文沣周岁，大赦天下，摆宴十日。
九月初一，亡国余孽杀进衍都，攻入内宫，史称“甲子之变”。
此变故让朝臣宫人死伤无数，彼时衍都如人间地狱。不过援军来得也快，仅十二个时辰就将其镇压，然而三皇子宇文沣与照料他的一众宫人却全都葬身火海。
尸体抬出来的那日，众人将废墟翻了个底儿朝天也没找到三皇子的尸骨。只说是身量小的缘故，被烧了个干净。但与此同时又有流言流出，言三皇子为贼人所掳，流落民间。
但在宇文帝的授意下，史册上所载的是“帝三子，殁于崇武五年九月初一。”
宇文帝如此断定，皆因昭贵妃在废墟中找到了三皇子的平安锁。
“甲子之变”后，大周元气大伤，也就错过了一统天下的最佳时机，这才让戎族和西南异族苟活至今。
而昭贵妃痛失爱子后，终日郁郁寡欢，直到九皇子的出生。但她生九皇子的时，伤了元气，没过几年就去了。
在宇文汲的记忆中，母妃似乎从未对他展露过笑颜。若是哪一日她看着宇文汲笑了，喊的一定不是汲儿，而是沣儿。就如现在宇文帝看他一样，他们都是透过他在看另一个人。
宇文沣夭折了，宇文汲便是宇文沣。昭贵妃薨了，宇文汲便是昭贵妃。他在他最亲的两人面前，从来都不是宇文汲，他只是一个幻象，一个替身罢了。
今日宇文帝虽是随口的一问，却让宇文汲心中警铃大作。若是宇文沣真的还活着，以他在宇文帝心中的地位，将是自己最大的劲敌。
他记得宇文帝曾说过，“沣儿生来就是做帝王的。”
他不知宇文帝为何这样说，宇文沣夭折时不过是个奶娃娃，何以能看出他的帝王相。但就此事，宇文帝并未多说。而贴身照顾宇文沣的宫人，也在那场大火中尽数殒身了。
宇文汲行到宫门处时，天已压得极低，眼看暴雨将至。他今日入宫是独自骑马而来，如今他却想一个人走走。
还没走几步，雨就已经落了下来，一滴、两滴......
宇文汲停了步子站在那儿，任雨滴落在身上，又渐起无数水滴。雨越下越大，没一会儿身上便湿了。有守宫门的侍卫看到此景，忙撑伞奔来。
“殿下，您避避雨，属下这就派人回府报信。”
宇文汲摇了摇头，迈步走出伞下。那侍卫见状忙追了几步，将伞递到他手里，他没接，就这样一个人行在雨幕里。
雷声乍起，轰隆隆的响了好几里。天边有光闪过，从那侍卫处看去就好似劈在了宇文汲头上一般。宇文汲依旧无知无觉，耸着肩垂着头，皇子锦袍湿哒哒的贴在身上，仿若一具华服包裹的行尸走肉。
那侍卫返回宫门处的时候，正见搭档对着宇文汲的方向啐了一口，似乎极为不屑。
“江玉，你有空给他送伞，不如多喝口茶歇歇。”
那名叫江玉的侍卫低头嗯了一声，没有多说，拿着伞进了角门的歇息处。他方才看到了九皇子没来得及掩饰的眸光，那种一眼便让人噤若寒蝉的视线，他似乎没在其他任何一个皇子身上看到过。江玉拿着伞柄的手有些抖，那是打心底里的畏惧。
九皇子到底是怎样的人，这个疑问一直盘旋在一个名叫江玉的侍卫脑中。
一直到申时末，步惊寒都没等到宇文汲归府。眼见雨越下越大，他等不及宫里的消息，自个儿套了马准备去接宇文汲。
但他刚走出门时，就见宇文汲出现在了街角处。步惊寒夺过管家手里的伞，疾步走向宇文汲。宇文汲浑身都已湿透，还好是夏日，若是冬日，一场大病是少不了的。
“你来了。”
宇文汲余光瞧见步惊寒的布靴时，就慢慢的抬起了头。他的脸被雨水冲得有些泛白，情绪也甚是低落。不过在看到步惊寒的时候，还是朝他扬起了一个纯真至极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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