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笑天说到此处，突然噤了声，便连呼吸声也戛然而止似的，良久方歉然道：“对不住，是薛某失言了。”
柳梦麟一愣，略略一细想才明白过来他为何道歉。他们柳叶两家又何尝不是如此呢？一方自诩武林泰斗、百年世家，被后起新秀赶超，还誓要再度扬威天下，不肯认了输。另一方则是江湖新贵、时下名门，风头正劲时亦不甘心落于人后，事事都要强别人一头。二者本可如叶子轩和柳凤岐那般亦敌亦友，奈何不仅世人少有此等眼界胸襟，实际局面也不会顺人心意，真要将别人放在叶炜与柳浮云的位子上，只怕后果更要惨上几分，算来当真是无解。
柳梦麟深知此理，也不知是想到了离世的柳夕，还是一时被薛笑天诚挚语气感染，竟破天荒地没同他生气，叹道：“本来求胜争强就是习武之人本性，刀剑之争不过是其中最至死方休的一种。我执着求胜固然不假，但似你这般……”他凝视薛笑天的眼神之中略有嘲意，但终是化成了一丝敬服的笑容，“似你这般不求胜只求道的，只怕阅遍江湖，也算不得多见。”
薛笑天笑了：“其实无论释道也罢，明教也罢，同我们这些走江湖的比起来，原也没太大分别。”他说这话时转头面向亭外茫茫雨帘，夜色深沉，看不清他眼中神情，旁人也难测他心中所思。
薛笑天说得再晦涩不过，但柳梦麟却听懂了，他自问一生一心向刀，薛笑天又是他难逢的劲敌，他推己及人，对薛笑天心中追求亦有几分清楚。习武者心中所求不过是愈来愈强，一窥武道真髓，如此上下求索的行径，虽与鬼神信徒不尽相同，但信仰追求的行为却颇多类似。
这短短一句话表意不甚清楚，却令柳梦麟心头一派敞亮，晚间他评价苏芷玉与娜萝同台鏖战的话又浮现出来，他二人不正与之相似么？一个一生寂寞的刀客，终于碰到了知他懂他的对手，若此刻擎刀在手，只怕刀剑铿鸣亦不逊于那一曲胡旋疾舞。柳梦麟道：“是了，迈上了这条道的，只要所求一致，总会殊途同归。”虽是凄清雨夜，他心中却十分畅快，只觉得酒香更浓，连落入耳中的雨声都不再令人生厌。
但他饮毕才发觉，杏花酒只剩最后几滴，送酒之人身上衣衫温柔颜色仍然刺眼。柳梦麟一愣，鬼使神差地道：“薛笑天，若今后你我动起手来，我也不会顾念其他，定然全力以赴。”
薛笑天回过头来看着他，笑容仍是温和的，但眼中却有些森然剑气涌动。他定定地看了柳梦麟许久方笑道：“听柳兄的口气，仿佛不与我分个高下便不肯罢休？”
柳梦麟说道：“刀与剑本就是天生的敌手。”他二人所用兵器相异，武功路数相悖，修为要诀相斥，如今更是步步紧逼，合该针锋相对。这既是柳叶两家的宿命，同样也是千万江湖人的宿命。
既是在登峰途中求武学之道，自然要做好殉道的准备。
他又微微冷笑，问道：“怎么，莫非我不该同你争斗么？”
薛笑天道：“柳兄愿一展绝学，与我较量，我真是求之不得。”他这人说话素来说一半留一半，柳梦麟听出他语意未尽，绷直了脊背等他接着往下说。果然薛笑天悠悠续道：“只不过，我总得知道为什么，知道你是谁，为什么非得是你我？”竟是又在问那日江面上没能得到答案的问题。
这旧事重提，柳梦麟怎能不懂这人所问何事，休说以他高傲心性，断难开口承认自己已将薛笑天视作毕生劲敌，单看薛笑天一句话说得不疾不徐，明明是在发问，却好似早已知晓答案般从容，如此胜券在握的神情落在柳梦麟眼中，真个如芒在背也似，心头火起，手已经摸到了腰间刀柄上。
柳梦麟不答，薛笑天也不说话，一时间只听得雨落渐疏。人虽是静悄悄的，但两双眸子森然对视，剑拔弩张，杀气浓郁如酒，仿佛只消一星火花便能将这小亭引燃。
终于还是薛笑天忍不住先笑了。他是真的喜笑不喜哀，眼中只余融融暖意，手向那酒坛一伸，意思便是让步。柳梦麟见他退让，非但不生气，心中更是奇异地欢悦，霎时间刀光剑影、杀气斗心皆消弭于无形。他提起酒坛来一饮而尽，说道：“说起较量，方才那与你同奏之人琴艺如此了得，内功也不弱，该当是长歌门人士？”
他在转移话题。薛笑天看得明白，却也由着他，答道：“柳兄好耳力。而且奏琴之人拨弦手法独树一帜，若我听得不错，该当是‘碧篁先生’郁惟明。此人我也从未见过，仅仅听过江湖传言，方才合奏一曲，果然十分厉害，险些便叫他的琴曲乱了心。”
柳梦麟本已十分疑惑薛笑天是如何在那琴师骤雨般的攻势下岿然不动的，但他哪肯开口相问，这不等于夸他厉害得紧么？故而又把话咽下，不咸不淡地换了个问题问：“薛兄所学甚博，在音律上竟也有些造诣。”薛笑天道：“哪敢称造诣，这不过是门中授的课。老庄主出身书香门第，故藏剑一门自立派始便立有规矩：门中子弟除却剑道之外，诗书礼乐也须得懂得一二。那时山庄中有两位师父最通音律，叶姝华师父擅奏琴，‘楼剑’黄衫师父擅拂瑟，老庄主便委任二位师父在湖畔小颖楼专程教授，多年来同门皆习乐理，倒也都粗通皮毛。但要同那位郁先生相比，可真是九牛一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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