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不起。”许潜说。
“不要总是道歉啊。”林朗烦躁地抓抓头发。
“那我就不知道说什么了，”许潜抬手想扶一扶眼镜，然后发现眼镜竟然没有戴出屋来，手足无措地更加语无伦次了，“对不……诶，又说了，不好意思。”
许潜的心情不好，林朗知道，因为这段时间他道歉的频率越来越高。人如果总是否定自己，想必是愉快不到哪里去的。
林朗不知道这时候说什么比较好。而许潜突然转过头看他，说：“林朗啊。”
林朗知道许潜正在看他，更不敢转头，只是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等待下文。而许潜在考虑怎么开口。
林朗啊，你知道吗？
昨天晚上给我爸打电话的时候，我又想到以前的事。大概是在我爸妈离婚之前不久，我上奥数班，赵蓉开车来接我，和我爸隔着手机吵架，赵蓉要他回去过年，他不肯，身边还有女人的声音，我能听见，因为电话开着免提。他们两个人吵得很难听，我坐在后座一句话也不敢说。后来回到家，我爸看到我和赵蓉同时回来，吓了一跳，问我：“你不是自己回来吗？地铁这么刚好？”我没说是，也没说不是。他明显不安起来。
后来他悄悄地又问我：“你是坐地铁回来的吗？”
我说不是。
他问：“那你怎么回来的？”
我说，妈妈开车来接我的。
他问：“你在车上？”
我说，我在车上。
然后我说我都听见了，但没关系。他看起来很失望，不是为我，为他自己。在我的印象里，赵蓉喜欢说：“我都是为了你。”但其实不是，他也不是。我是不被期待的，我知道；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出生，我不知道。
这些话在舌尖滚了一圈，最终一个字都没有出口。毕竟林朗也有他的难处，不见得就非常美满，何必向他说陈年往事呢？
许潜默默地林朗，看他蓝色的发丝和蓝色的指甲，袖口下的阴影处露出未愈的淤青。
许潜在惊异之余，话题顺势接上，问：“怎么弄的？”
林朗马上欲盖弥彰地把袖子扯下来盖住：“没有。”
“给我看看。”许潜不由分说握住他的手腕，把袖子小心翼翼推上去，看见了伤的全貌，小臂上一片大面积青紫，还有已经结了薄痂的划痕。他犹豫了一下，指腹轻轻覆在划伤上摩挲，硬而不平的血痂有种粗砺的质感，他和林朗同时感觉到微微的麻痒。
“我打架了，记过，扣三分，”林朗梗着脖子沉默了一会儿，坦白说，“今天。”
许潜呆呆地“啊”了一声，迟钝的表象背后是缜密的思考：他一开始想问怎么这么不小心？不行，像老妈子；或者为什么又打架了？不行，像老妈子。
“疼吗？”最后他问。问完又感到后悔，因为还是像老妈子。
但是这句轻飘飘的问话让林朗原本没有感觉的伤口像被食腐的艳丽蝴蝶吻了一下。
“嗯。”
“快进屋来，”许潜说，“我帮你处理一下。”
“都好了。”林朗嘟嘟囔囔。
“都好了？”许潜用脚尖轻轻蹭了一下林朗的右小腿，没有蹭到，因为林朗下意识地躲了一下，幅度却很小。他的校裤右腿膝盖处有一个**，可能膝盖也擦伤了。
两个人在沙发上坐下来，许潜冷淡地发号施令：“裤子脱了。”然后就迎上林朗惊恐的目光。
他故意忸怩起来，想看许潜会不会被恶心到：“你确定吗？”
果然许潜噗地笑起来，说好吧，那你把裤腿挽起来。哪边？右边。少装傻，你也瞒不过我。
林朗的膝盖上果然有擦伤，面积很大，贴着创可贴，揭开来以后露出完全没有愈合迹象的潮湿创面，一片泥泞，泛出血肉的气息——那是一种由发炎、化脓、刺痛组成的微妙腥味，但是许潜低下头查看伤处的时候，无端地想把嘴唇轻轻地贴上去吮一下，像卑劣的蜂鸟从别人的花上偷尝到甜味。
好在开盖后碘伏的药味驱散了这种想法，上次的碘伏被打翻后还剩下一层薄薄的底，刚好够用，许潜用棉签沾了碘伏涂上去，同时发出了代表询问的疑惑鼻音，抬眼看他。
林朗完全能够意会这种极简的问法：
“没为什么。他们可以理直气壮地讨厌同性恋，反正同性恋不合法；万一合法了也照样讨厌，没为什么。他们讨厌我，因为我很刺儿，因为我抢他们没到手的马子。其实那些女的也都不喜欢我，全校的男的只有我一个留长头发，我挺怪的，我也知道。”
“会痛吗？”许潜突然问。
碘伏涂在伤口上怎么会痛？他只是想扯开话题。林朗当然知道，并没有说话，而是嬉皮笑脸地动了动脚趾头。许潜动作一顿，然后出神地想道，林朗的脚也很好看，白的皮肤下浮动青色脉络一样的血管。
“哈哈，”林朗笑起来，“其实我无所谓，反正这些人以后都不会再见。只要我乐意，还会留头发，还会染头发，还会涂指甲油。我看上樱花粉色，等现在的蓝色掉得差不多了以后，再去漂一次就染。”
“粉色？”
“粉色。”
“我有点儿想看。”
“你不觉得奇怪？”
“还好。你长得好，什么样都不奇怪。”
“你真好啊，许潜，”林朗沉默片刻，吸了吸鼻子，说，“你真讨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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