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潜出神地想道，在父母离婚前夕，他也曾和许承礼这样相对而坐。那时候的许承礼还非常年轻，肤色和现在的许潜一样呈现出清冷的瓷白，眉眼像横陈在雪中的乌木，谁料这张出尘的皮囊里竟然兜着一个浮世间的纨绔，哄得刻板尖锐如赵蓉自以为向光似的投火。
现在的许潜有时候在凝视他生父的时候想道，这个便宜老爹的确非常英俊，就像一艘漆色华丽的幽灵船，美则美矣，谁上谁要完。
“我判给谁？”许潜记得当时这是他坐下来以后问出的第一个问题，把许承礼吓了一跳。
“怎么小小年纪操心这个，”许承礼反问，“你想跟谁呢？”
“我不知道。你们两个都不怎么样。”许潜说。
许承礼笑起来，不仅没有被冒犯，甚至难得对这个沉默的儿子流露出几分喜爱：“你说话太直白，以后会吃亏的。”
“哦，”许潜点点头，“你们为什么要结婚？”
许承礼没有说话，许潜以为他没有听见，又原模原样一个字不改甚至语气都毫无变化地重新问了一遍。
“换个问题吧。”许承礼叹了口气。
“那你们为什么要离婚？”
“因为爸爸做错了事。但是即使我没有错，也还是要离的，早晚而已，”许承礼叹了口气，“不合适就是不合适，哪怕两个人都是好人也没用，何况我们俩估计还都不算是。”
许潜后来时常想起合适不合适这个问题，觉得感情是个很可怕的捉摸不透的东西。怎么会有那么刚好的锅配那么刚好的盖儿呢？
就像把餐盘盖在啤酒瓶上、豁口的瓷碗倒扣于平滑桌面，在遇见林朗以后，他已经做好准备要接受这样摇摇欲坠的、漏洞百出的契合。
“你玩够了没有，打算什么时候给我牵个后妈回来？”许潜问。他话音刚落就笑了起来，觉得自己非常像临终前急着抱孙子的老头。
“结婚这种麻烦事，一辈子试过一次就够了，我劝你也不要自讨苦吃，”许承礼摆摆手拒绝，“再说你一小孩儿管大人的事做什么？跟你没什么好讲的，走了。”
“真走啊？”
“真走了。”
“好吧，再见！”许潜没有送他，在身后高声说。
“没名没姓的，叫我什么？”
“爸。”
“拜，儿子。”许承礼俏皮地挥一下手。
幼稚鬼，许潜想。
许承礼走后，许潜一个人对着空荡荡的房子，疲惫和杂乱的思绪像湿了水的衣物一样紧缚在背上。
生日快乐，生日快乐许潜。没有人在乎我，包括我也是。今天和明天和后天和我死了的那天都是一样的。
到那个时候，许承礼会看到我的身份证上的出生日期吗？他会在后半生以“早知道……”为开头回忆这场乌龙吗？
许潜叹了口气。眼看时间还早，干脆牵着小废物出去溜达。
许潜拉着牵引绳，走得很慢，小废物在前面不耐烦地拽他，他虽然跟得踉跄，却全然没有意识到这种催促，就这样神志清醒地开始灵魂出窍，漫无边际地想到很多事情：
一个月大约有四周，这是第三周了；到时候怎么把林朗支开？小废物怎么安顿呢？墓地就交给生我的人来操心吧；墓志铭——不，不要墓志铭，我连名字都不想刻上去，就是不知道这样林朗能不能找到我，说不定以后钱家桐也要来；绝了，我怎么总共只有两个朋友？遗书……算了吧，没什么好交代的；我想说我喜欢林朗，但是不想让他以外的人知道；哦，钱家桐知道。
许潜一路浑浑噩噩地压着马路，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上了天桥，灯火如水倾泄。远处商场巨型的霓虹灯牌在这里仍然清晰可见，只要低头就能俯视桥下的车流，像一条汹涌的霓虹的河，没有来路，没有归处；不会翻涌，不会沸腾。
在二维码面世以后，天桥上或真或假的行乞近乎绝迹，许潜的兜里还有一枚发不出去的一元硬币，现在它买不了任何东西。他握着硬币，上抛、接住；上抛、接住。
行人步履匆匆，不知道是谁撞了一下他的肩膀，硬币抛出了一个弧线，跨过护栏落到桥下，被霓虹的河流吞没，连一声落地时“叮”的脆响都没有。
啊，掉下去了。
许潜只往桥下瞥了一眼，若无其事地继续向前走出很远。在即将下桥的时候，其实没有在想什么难过的事，但突然有一种毫无预兆的、迟来的颓然将他迎面击倒。
他的面色很冷静，仿佛只是不舒服似的靠在护栏上，而只有他自己知道腿像抽了骨头似的发软。正如溺水者不顾一切地伸手抓住浮萍，许潜紧握着斑驳的栏杆，仍然止不住下坠、下坠、下坠。
随着一声闷响，膝盖骨猛然叩响地面，粗糙的铁制栏杆把掌心磨破，还有铁锈斑驳刻在掌心，麻痒又辛辣地痛。
“对不起，对不起……”他喃喃地说，不知道对谁，“我还好，我没事。”
真奇怪。来来往往的人那么多，竟然没有一个注意到一枚硬币葬身于车流。
像一场微小的暴雨降临，许潜无声地痛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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