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棹从第四监狱出来的时候，外边下起了小雨，被风卷着细针似的往脸上扑。他薄薄的棉衣很快就被淋湿，沉甸甸的裹在身上。
夜晚的街上行人并不多，或许不是因为夜晚，小年夜就算是喝雉呼卢的赌客也安心待在家里，点一盏暖黄的油灯，阖家围坐一桌。
他起初像是未反应过来一样，遵循本能的往家走，在路过一片打烊的店面后才意识到要急促，脚赶脚的跑了起来。
家里的大门紧紧闭着，但他知道，只需轻轻一推，就能打开。门里陆大树没走，他会把段时间以来的烦闷、纠结、愤恨、不解都讲给他听，然后他们一起过小年夜；门里陆大树走了，他也不会太伤心--毕竟是他设想过的，然后独自忍受麻烦不断、不尽人意的操蛋生活。
尽管提早给了自己两种选择，但当他看到空荡荡的屋子，掀起床板发现里边衣物少了一半的时候，还是不可避免的，难受了起来。
他疯了一样把家里翻了个遍，越翻越害怕，越害怕越绝望，在无声的歇斯底里之后，一身冷汗的他终于承认了被抛下的事实。
十六岁的章棹，自以为洞若观火、运筹帷幄，他热衷于指导自己、甚至指导别人怎么做，他能让当时的自己知道，哪条路对他最有利。但在他甚至还没有因为自我实现而沾沾自喜时，现在的章棹用事实推翻了昨天的章棹。
那场大火和陆大树的离开仿佛是个圆的起点和终点，他始终没有往前迈一步。
他后悔放那场火，后悔没跟陆大树走。
......
屋里静悄悄，单留了他一个人的气息，章棹没脱衣服，直接扯过来被子盖上，他身体异常疲惫，脑子里却乱哄哄的，即使睡着也是不停的做梦，一晚上几次被风吹门声惊醒，每次都要起来喊喊，看是不是陆大树回来了。
等再睁眼时，外边天又暗下来了，可能到傍晚了。他把视线从窗口移回来，移到对面闭着双眼的人脸上。
家里只有两个枕头，一个在章棹头底下，一个在章棹怀里。赵忆同跟他齐头躺着，枕着弯起的胳膊，一张脸被挤压的微微变形。他嘴轻轻张开，微微露出里边红嫩的舌头，呼出的热气喷在章棹脸上。
左右也是没事做，章棹有大把的时间可以重复一件事。他开始盯着赵忆同看，起初看一整张脸，后来看眼睛、看鼻子、看嘴巴，再盯着整张脸看，发现他快不认识这个人了。
这个陌生的赵忆同却在此刻睁开了眼，章棹想，还是他。
他没说话，等着赵忆同说。一向叽叽喳喳的赵忆同此时却假文静了起来，他揉了揉眼睛，忍住要打的呵欠，然后坐了起来。
章棹闭上眼睛，听见他带着鼻音的声音黏糊糊的说：“章棹，你怎么没跟大树走。”
“嗯。”章棹几不可闻的应了声，就没再管了，赵忆同等了会，窸窸窣窣的起床，然后轻手轻脚的出了门。
章棹听见他在院子里跟人讲话，刻意压着声音，却抑制不住的兴奋。他也没再躺着，起身下床。
他肚子饿得发慌，去厨房打算做饭。没想到锅里竟然有粥，还是热乎的。章棹盛了一碗出来，靠着灶台喝了起来。
察觉到门口有人，他并不意外的看到了方元慧。她穿了个水红色袄裙，下穿黑色长裙，头发挽了一个圆髻，衬得整体艳丽了不少。但就像穿了金袈裟的济公，人没显得富贵，倒趁得衣服高贵了起来。
“章棹，我郑重向你道歉。”她没等章棹说话，上来就鞠躬，声音不小，看来是没打算顾忌外屋的赵忆同。
章棹把碗放下，没什么情绪的说，“出去。”
赵忆同从方元慧旁边钻进来，说：“你们在说什么？”
章棹说：“没你的事。”
赵忆同不依不饶，“你这几天去哪了，我和慧姐姐来找过你，一直没人。”
章棹有些不耐烦，“有事。”
“什么事啊？办到小年夜才回来，我本来今天没打算过来，”他看着章棹脸色不太好，声音低了低，“幸好还是过来了，不过你这次可别再跑了。”
章棹看着他，突然感觉很烦躁，他真是瞧够了他脸上的无辜天真，懵懂可怜，在他焦心煎肺过后，没事人一样，仿佛一切如故。最让他烦躁的是，他真的什么也不知道，甚至没人有立场质问他。
“怎么没跟大树--”
“啪！”的一声，章棹手里的碗突然被摔到了地上，汤水甚至溅到了赵忆同裤脚，他烦躁的喊道：“没跟大树走怎么了，需要向你报备吗？你真的好烦好烦，能不能带上你妻子滚出我家！”
赵忆同脸唰的白了，愣在原地，不仅是他，在场的三个人包括章棹都愣了。他眼看着赵忆同的眼睛越睁越大，眨眼的功夫，眼圈就红了。
方元慧最先反应过来，她愧疚的语气被责备取代，“我知道你心里有气，但别拿他发火，白天黑夜的吵着要来看你，来了也不敢出声，待一天就等你醒过来。害你的的人又不是他，你别这么不理智好吗？”
章棹没看她，她说话的时候他就盯着赵忆同。他此刻无比清楚的意识到，他没由来的怒火是对着眼前这个人的，方元慧只是助燃剂。看着他一脸不解愤恨，眼泪越流越多，他心里无端的痛快起来，他知道自己能更痛快，于是手指着外边跟他说：“滚出我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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