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睁眼拉开被子，那味道便很快散了，再捕捉不到。
身上从赵承安那里沾来的脂粉香萦绕四周，十分甜腻，苏妄闻着闻着，突然嗅到一股极淡的血气，被掩在脂香之下，错觉一般。
“这可是天大的好事。”苏妄笑弯了一双眼，“既然是好事，我又怎能哭呢？”
看到这样的笑容，苏妄本能想要揉揉小孩儿的脑袋，可两人之间隔得太远，他手伸到半空，停滞了下，“过来。”
“……让人作呕的味道，在恩客那儿是蚀骨销魂的香，在我们这儿，就是垃圾一般的腐臭。”他露出讽刺的表情，“就像我现在这身……你干什么！”
“……若有人看呢？”赵承安一字一顿道：”如果有人关心你、爱护你、信任你……”
黑暗重新降临，苏妄将脑袋埋在被子里，闭上眼……
——他们还是不一样的，就像苏妄哪怕染上一身脂粉味，洗个澡或是换件衣服就干净了，而他不是，他身上的那股味道是从骨子里散发出来的，所以他做不到阔达，因为他的心只有那么大。
“什么味道？”
“你说得对，只有英雄会被人记得……”苏妄笑了起来，“不是每个人都能成为英雄，但总有人要身先士卒，而那些渺小的、不起眼的卒子，却是在为未来的英雄铺路。”
“因为我不能哭。”苏妄说：“哭是给别人看到，若没有人看，又何必哭？”
那孩子回风月楼到底做了什么？又或者说，就他那三脚猫的功夫，怕是连门卫都对付不了，还能做什么……
赵承安抱着乱成一团杂草的头发跳出三步远，脸色绯红，半天说不出话。
“这世上没有什么能直接决定人的价值，因为它不是旁人可以评判的，包括骨相——”苏妄的声音很轻，化在夜风里，灌入赵承安耳中，“天骨亦有无法办到之事，锈骨也可大展一番作为，就像没有国家生来便有帝王，都是踩着天下人的尸骸，一步一步爬上去的。若不想做刀伐剑光下枉死的鬼，就要拿起刀剑，去挣扎、去反抗——哪怕最后身败名裂，好歹死得其所。”
赵承安比他幸运的是，他还有选择的机会。
“恨过。”
苏妄拢了拢衣袖，他站在一片明亮中，背着光，身影始终笔挺。
过了不知多久，少年人才小小声开口：“那么你呢？你的选择，又是什么？”语气之中不乏迷茫，苏妄却摇了摇头，叹道：“……不是每个人都能选择自己的命运。”
他的路，早在很久以前起，便已经注定。
“那你为什么还能笑？”
“人生在世，不过一次又一次的选择——比起麻木不仁的活，他们选择轰轰烈烈的死，为忠诚、为信仰、为亲人……又或者，为天下人。”
他糊里糊涂的想着，却不敢再去看苏妄的眼睛，那目光太透彻，仿佛能洞穿内心，触及他心底最黑暗、最见不得人的角落。
赵承安抬起眼，“你说的那是英雄，因为只有英雄才会被人记得，而普通人成不了英雄，没有人知道他如何挣扎反抗，又如何绝望……”
“这小子的轻功倒是练得不错……就是这手伤，怎的快一个月了也不见好？等下次逮着了，得好好替他看看才是……”一边喃喃着，苏妄关好房门回到屋里，在那被夜风吹凉了的塌上重新躺下，抬手吹熄了桌上的蜡烛。
苏妄坐在床上，眉心却已紧紧皱起，他翻身下床想去一探究竟，却又在迈出门槛的那一刻停住了——对方如此费尽心思的隐瞒，又用那么多粉脂遮掩，定是不想叫他察觉的。
收起你那泛滥的同情心吧，苏妄自嘲道，你没得选择。
何况以他目前境地，才更是要低调行事，不然指不定哪天又被那群人盯上……
当初之所以救下赵承安，不过是一时恻隐之心，如今相处这么些时日，说没有感情是假的，到底他还是希望能拉对方一把，可他如今且深陷泥潭自顾不急，到底也只能帮这么多了。
赵承安牵起嘴角，“……我明白了。”
赵承安身上……有血气？
苏妄失笑：“一点香粉而已，还能呛死人不成？何况想当年哥哥我也是风流倜傥……”他话及此处却戛然而止，赵承安闻言，露出果不其然的表情。“你果真不是妓子出身……我早猜到了。”
再一腔热血的正义，到头来也抵不过仅仅四个字——身不由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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