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佑没怎么哭过，除过在医院的太平间看到被白布掩住的顾国斌时。他不顾左萱的劝阻，非要拉开白布，拔掉那些管子、拆掉所有纱布后的顾国斌单薄而满目疮痍。他跪在地上，眼泪大颗大颗地滚落，没有经过任何酝酿，像是漏了的水龙头，不受控制，怎么都关不掉。只这一次，后来的葬礼，他没有流一滴泪，被好几个素未谋面的亲戚在背后指责，说他冷血，自己的爸爸没了却一点都不伤心，又说他命硬，把父母都克死了。这些话顾佑听到过，一直跟他一起的左然也听到过，他每次都会拉住想为他跟那些姑婶阿婆理论的左然，什么时候都是不在乎的样子。
左然依旧要备战高考，顾佑依旧去上学，左萱依旧在料理后事，左然的外婆留了下来，被送去宠物店寄养了半个月的前前也被接回来了，这个家还在。只是塌了一角，残垣断壁杵在那里，一地的碎片浮尘无人问津，等着时间去收拾。左萱让左然要更加照顾好顾佑，她白天强打精神，让生活看起来还算正常，晚上却总是失眠，还好有她的妈妈在身边能说话，勉强还过得去。
“萱萱，你有什么打算吗？”左萱的母亲年近六十，是退休教师，育有一儿一女。左萱是她的小棉袄，贴心又不让**心，但她的婚姻和感情不顺，好不容易过了这么几年安稳幸福的日子，却又被一个的晴天霹雳彻底击碎。她只能这样陪着她，陪她度过最难熬的时候。两个人在厨房里做晚饭，现在左然顾佑下午放学都会回来吃饭。
“等那边房子装修好了搬过去了，应该会把这套卖了，国……国斌以前就是这么跟我商量的。”提起顾国斌，左萱又开始哽咽，“本来他还想再攒些年，等佑佑工作定下来以后给他买套房子的，我想用赔偿的钱先把剩下的房贷一起交了，把房子过户给佑佑。”
“这个孩子啊……确实可怜。他也不爱说话，什么都不表现出来。唉……”老人说着也抹了抹眼泪，“你就没有想过回H市吗？左左想考Z大，你弟也能帮忙找个好高中让佑佑念着，回去我也放心一些，换个环境会好得快些。”
“等左左高考完再说吧，佑佑也不一定愿意离开他从小就呆着的地方。”
左然和顾佑到家了，比平时早了一些，左萱让他们先去盛饭。左然和顾佑每人端了两碗出来，左然准备坐下来的时候，顾佑又进了厨房。
“佑佑，筷子拿了。”左然也跟着进去了，却看到顾佑还在盛饭。
“佑佑，够了。”
“外婆不是来了嘛。”他扣上电饭煲的盖子，端着冒着热气的碗转身看到左然的时候，一下子楞在了那里，突然想起了什么。左然看到他眼睛里的迷茫，惊愕，然后是沉郁得化不开的悲伤。
“我搞错了……”他像是做错了什么事一样，在左然的注视之下惊慌地转身，在这个过程中，瓷碗又从他手里滑落，碎在地上，发出尖锐的声响。
“佑佑——佑佑别捡。”左然没来得及拉住他，抓过他的手的时候上面已经有被碎瓷片割破的伤口。
顾佑抬头看左然的时候正好有几滴眼泪落下来，他把头低下去挤了挤眼睛，然后撑起一个微笑对左然说：“哥，好像有点疼。”
左然眼眶里也泛起泪意，顾佑还在强颜欢笑。他知道的，顾佑一直在忍着，藏着掖着，疼的不是他手上的伤口，而是他心上的那个再也补不上的豁口。左然想抱住他，却被顾佑一把推开，狼狈地坐在地上。
“怎么了？怎么了？”本来正给前前准备狗粮的左萱听到动静，稍微反应了一下才过来了，她紧张地问着，却正好看到蹲在地上的顾佑，正要爬起来的左然，以及地上的米饭和碎掉的碗。
“你给佑佑找创可贴包一下，这里我来打扫。”
左萱去拿扫帚，左然伸出手去想把顾佑扶起来，他却自己倚着橱柜站了起来。
“对不起。”他刚刚下手有些重，听到左萱的脚步声的时候他就慌了，一时情急推倒了左然。
“没关系。”左然摸了摸他的头，顾佑情绪有些起伏也比装作若无其事的强。
只有在见到顾国斌遗体的那个时候，还有今天习惯性地盛了顾国斌的饭，顾佑才真正意识到，他的爸爸，和妈妈一样，和他永别了，再也不会回来了。
夜深人静，失眠的时候他也只是在发呆，他总觉得什么都不真实，周遭的一切都是幻象，理所当然地，他就不用接受那个残酷的事实：实际上，他已经是个孤儿。
他尽量让自己表现得像个正常人，可他每天都在怀疑与否定中度过，在虚幻与现实中游弋，他想很多没头没脑，离奇古怪的问题，他想他所经历的一切是不是一枕空梦，他想自己是否真实存在，他否定现实，又否定自己的否定。说到底，就是在逃避。
割破他手指的瓷片也割破了他虚无缥缈的幻想，承载着他不愿接受的事实的热气球拽着他漂浮的心一起重重坠地。他承认了，一家四口又变成了一家三口，他甚至不敢再心安理得地把左萱当成自己的妈妈，享受她的关怀与照顾。
命理一说，或许是有些道理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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