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冬，雪落万里皑，灵棚外丧幡轻坠，时有悲鸣呜咽之声。
袁家长媳金氏牵着身着大功的袁嵩，垂头敛眉，卑顺地站在落泪幡前迎来送往。酉时，前来参加丧仪的亲朋已陆陆续续地走得差不多，金氏身旁的袁嵩年幼，挟风裹雪立了一天早已困倦不堪，垂着脑颅贴在金氏腰侧昏昏欲睡。
金氏心疼稚子，用手心拨了拨他冰凉的脸蛋。听到脚步声抬眸，撞见眼前街门门框、门心封着的白纸，未语已是眼红。
原是家中仆妇布了饭菜请她食用，金氏摇头，只将袁嵩交给仆妇。思忖片刻，扭头进了一间卧砖到顶、起脊的瓦房。
此瓦房为金氏小叔袁旜生前所住。
自金氏夫婿、袁旜大哥袁旺亡故，夫旺妻少、翁壮叔大，袁旜为避旁人口舌早已搬至乡郊竹林陋室独居。只在他病重之时为了方便照拂金氏将他接回家中，是以屋内摆设不多。现下为和旧制，其间悬挂字画、箱柜上的铜活全用白单子蒙上，桌上摆的带有彩花的摆设都转向后面，床单、门窗挂帘、椅套垫具已换成白布所制，目之所至，皆是缟素。
金氏望着房中熟悉的布局陈设，垂泪不止。卜她嫁入袁家，夫婿翁父接连身死，未过几年，袁旜也意外染病逝世，袁家中人仅余袁嵩一个男丁，留他们孤儿寡母，相依为伴。
这几日家中事务繁忙，有诸多事宜打点，金氏一直没有时间整理袁旜的遗物。她也未曾让他人代劳，而是想着亲力亲为，替袁旜做完最后一件事，是以屋内之物均以原貌归在旧址。
整理半个时辰有余，金氏已将屋里所存之物分门别类地堆置好。清理塌下之时她目光瞥见内侧藏有深影，展臂勾出是一个由竹篾所编、形方而密的箱笼。开箱见里面所放皆为书房用物，独有一长条锦盒竖立在箱笼里。
金氏拿起锦盒打开，瞧清是一柄裱后带轴的长副画卷，因保养极好，画纸并未泛黄，而是滑中透白。那画卷上绘有一着红色大貉的少年置身雪地，肩上松枝落有积雪，青眉皓目，极其俊秀清雅。
绘制此画的人极擅丹青，笔触之细腻，连少年鬓角发梢稍融的雪色也一一展现。
金氏认出画中之人是袁旜，却不知此画出自何人之手。再看边角，作画之人不题诗文、不记年月，颇有一种不足与外人道的神秘感。
金氏将画卷仔细收好，翻捡笼中其它物品，在一卷书册中找到一沓夹寸其中的药方。方上字迹不一，药物却大多相同，如当归、白芍、钩藤、天麻、菊花、葛根等，都是一些有疏肝柔肝、祛风止痉、清热解毒功效的药物。
金氏看得疑惑，以她所知袁旜除了生前偶染疫疠身子一向康健，其它家人也无人患有此种病症，为何袁旜会存有此类药方？
疑云未消，金氏埋首将一应书册抱出摊放在地，箱笼底部却有一套叠放得整整齐齐的青襟。金氏原以为这是袁旜保存他在兰吏书院念学时的校服，拦腰抖开一看衣领处却绣了两个字—龙骨。
这个龙骨金氏倒是有一些印象，他是袁氏家奴，自幼与袁旜相伴，与袁旜很有一些主仆情谊。
袁旜箱笼之中怎会留有此人的东西？
正当金氏揪着衣领头脑放空之际，萧瑟的西风吹入纱窗，竟将一摞书卷掀得哗哗作响。金氏关窗回来，瞥见书堆上有一书册飘有雪沫，雪沫如砂糖一般细细微微，映着书册蓝色布衣古雅朴素得紧。
这书册同那幅画一样，亦无署有书名的签子或作修饰的方框文武线，扉页为莹润洁白的玉扣纸，上面画着小小一方錾花铜袖炉。翻到后一页，其上字势疏瘦如隆冬枯树，分明是袁旜的字迹。金氏只当是袁旜随手小札，见那页书记：“永和三十九年，九秋，亭中龙君手植丹桂已足一人有余，和风裹香，味甚悦。午时嫂以藤盒盛饭菜，遣人送至竹居，除饭菜之余另有糯米桂糕，置于盘内，糕如瓷色，丹桂灿黄，味佳。”
“吾戌时眠，丑时醒，竟不觉困觉。忆起龙君在世对所植丹桂呵护有余，白日应当嘱咐嵩儿勿攀折。”
隔页又记：“今日甚好，盼龙君亦安。”
再掀一页文末仍有“龙君“字眼。
“湖边筼筜雅游，观竹数尺耳，有万尺之势。翼日摆狼毫墨锭、铺以生宣作画。苏翁曰‘画竹必先得成竹于胸中，执笔熟视，乃见其所欲画者’。吾执笔、墨滴，笔下所描之物久难成形。往日见龙君作画，随手写去，自尔成局。今日画竹，弗如龙君。“
……
不知不觉，金氏已阅至最后一页。前文袁旜有提到他染上疫疠，写此小札已是病重之时，仅有短短一句，纸短情长：“大限将至，只待黄泉碧落，与君同往。“
金氏越看越心惊，小札双折页足有百余篇，书记内容均有龙君有关。袁旜所记虽无逾礼之处，然以笔墨为媒，字字句句表足了对龙君的感情。
龙君何人？是袁氏家奴，是一铁骨铮铮的少年！
金氏咬唇，面红耳赤，心叹袁旜好生糊涂，手中那小札如烫手山芋，扔也不是拿也不是，进退维谷。
到底将袁旜当作亲弟弟，唯恐这些东西叫旁人看到毁袁旜身后清誉，金氏亲自取了痰盂将箱笼里的东西燃火焚尽。待盂中火势渐熄，金氏用木棍敲打着灰烬中的星星点点，直到最后一个火星熄灭她高高悬着的心才重新落到地上。
转眼看着空空如也的房间，怅然若失。
兴许，这是她能为袁旜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
宝贝们，跟我一起念，旜zhan,一声。
喜欢君子之交请大家收藏：(m.zhuiyo.com)君子之交追哟文学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