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滢案件又裹上一层迷雾。横竖甄滢死了，李纯也不必跟他们三个说谎。而且甄家在萍郡确实有一旁支，经营香料生意，于萍郡附近置业许多，一并管理甄应诲在那处买的田地收租事宜。
李纯见他二人不言，又补说：“那日固儿送人出城，自然有人等着，乃是我在军中的心腹，几年都在镐连国潜伏，如今回来，正巧他回老家也经过萍郡……”
他声音渐小，裴固眼中寒气愈重。
“那天拿着信物的是芦城的一个拐子，姓邓。他不是奉盛军养了派去镐连的细作，是个积年买卖人口的！”
为着解惑才问出话，不想只得到另一个对不上的线索。
李纯听闻那日城外接应并非他安排的人，而是真的拐子，原本丁点儿的伤感与错愕也都散去。他腾地起身，沉声道：“给我仔细说说——”
“陛下听说甄滢在芦城，不是让我和裴大人去看？怎么这会儿装不知道？”丁旻咄咄逼人，全然忘了眼前的是皇帝，开罪不起。
裴固垂眼想了想，说：“舅舅起先就安排了这出虚招，是不是？”
李纯点头：“是，本就安排这一出，送甄滢到萍郡，对她家里只说天星鉴卜卦，她婚星不吉，需得避人静修两三个月，然后放出消息，只说她去了芦城。待我清算完甄家，再将她接回来，让你和丁常获去芦城，也为侧面佐证放出的消息。”
“京里说甄滢跟人私奔的消息，也是陛下令人传的？”
“我只说传她因故离家，至于别人怎么讲，就是别人的事情了。”
裴固笑得有些讥讽：“亲儿子的脸面都不要了。”
“脸面和命，哪个重要？”李纯反嘲他，“昀儿的脾气，你也是知道的，他心里硬，也硬不到外头，况且他母家势单力薄，若他迎娶甄应诲的女儿，日后我没了，他靠什么顶住甄应诲的权势？”
“所以你见京里传些不利甄滢的流言，就想着顺势把婚事搅黄？根本不想让太子与甄滢成亲的话，一开始就莫要提才是！”
“是我想提？！”李纯咆哮一声，喘了好一会儿，才继续说，“这婚事是甄应诲提的！”
李纯在位二十余年，胆战心惊。
起初他怕李纾、怕裴固。他怕自己名不正言不顺，是个不该当皇帝的皇帝，终有一日，李纾或者裴固会拿着真正的国玺，昭告天下，自己是假的。
后来他怕修者。十胜江封锁一事，让他看清了凡夫俗子在修界面前的软弱无力。他怕有一天修者要屠戮天下人，他却没有办法庇佑他的子民。
现在他怕甄应诲。从前招人看不起的甄应诲，平步青云之后，一步步把皇帝以外的权力搂在手中。甄苓入宫之后，他便想到这一点，于是让伏不鸣做了副相，以与甄应诲分权，然而甄应诲已然织就一张密密麻麻的罗网，他的派系盘根错节，已然架空副相，且隐约有朝着行伍伸手的趋势。
李纯已经老了，他不知道自己还有多久好活，他想在死之前，替子女扫清障碍，不管登上帝位的是太子李昀，还是他心内偏向的小儿子李晞，又或者是两位帝女。
四人默然伫立梅园，远处停云殿声音嘈杂起来，温琅疾行去看，不多时返回。
“没什么大事，殿下遭人劝酒，喝多了，自己寻不到门，扒着窗，非说伏小姐不给他开门，在窗下撒泼打滚……”
“撒泼打滚，还做什么？”
温琅说：“撒泼打滚装可怜，臣去的时候，正演到一哭二闹三上吊的上吊，因没人借他腰带绳索，他便要解自己的腰带，吓得一群宫女太监乱哄哄的叫起来。”
李纯以手扶额，长叹一声。
“谁给他开门不就行了？”
“只能新郎自己开，陛下。”
李纯骂了一句，跟着温琅一起去停云殿，看他那新婚之夜因为摸不到门而要上吊的儿子去了。
这头他刚走，裴固就扯着丁旻去飞龙卫住的小院。今夜院里人极少，屋子十有七八都空着，每日早上新更换的床铺一点褶皱也无，一股安神熏香的气味。
两人随便选了个屋子进去倒躺下，过了会儿才起身脱衣裳。
“师兄，今晚上你话也太多。”
“我话不多怎么逼出陛下的话。”裴固脱了靴子，舒服的呻吟一声，“只是他说的你不要全信，陛下这人便是酒后，也不会吐太多真言。”
“你算计着今晚上趁陛下喝醉了酒，套他话？”
“我没想是今天，只觉得往后必然有一遭，大家都得摊开了说，碰巧今天他心肠软，一副托孤模样，趁机试试，谁成想把话逼出来了。”
裴固揉揉后脑，本就喝了酒，又去梅园吹风，这会儿后脑一根筋突突直跳，跳一下疼一阵，直到躺平闭上眼睛才好些。
丁旻也有点头疼，却比裴固好，他侧身躺着，问：“那陛下说你的部分，是真的是假的？”
裴固哼哼唧唧的，不肯回答。
“好师兄，你跟我说，是真是假？”
丁旻伸手摇他，裴固就没法假装睡着，只好睁开眼睛，倦倦地说：“是真的。”
见丁旻眼里有点不敢信的样子，裴固又说：“你也不用在意，我既然选了你，自然要护你周全，保你一世无忧。”
“只是因为这个？”
裴固一僵。
“我不信。”丁旻说，“师兄，你每回都跟我说你不撒谎，可现在呢？你说话的时候，倒是看着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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