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十五这日,虽是鬼门关闭,阴阳再别的日子,却无有太多悲戚,街上早早挂起通明的灯,一串五六个垂下来。放过灯的人各自去寻摸吃食,也有些临时支起的摊子,晚上当值的虎骁卫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丁旻与裴固漫步走着,停下时,他方觉察裴固将自己领到申必友溺死的地方。
这处本就偏僻,因年前死过人,都惧怕水鬼抓替身,更是无人前来。
“申必友就是那个推我的人。”
丁旻抬头。他方才在看地上有没有能拿来打水漂的石子。
裴固拢着衣摆,在岸边石头上坐下,“我掉下去的时候回头瞧见,记到现在。”
“申必友一直在飞柳城,摆那泥人摊子也有十来年了,平素一直在城南,你又天天去南营,不是日日见到他?”
裴固便笑,嘴角上扬,语气寒凉。
“我进飞柳城就是从南门走,由是我进来第一天,走了第一步,我就看到了他。”
那时候的裴固还小,因妹妹的死无端改了性子,但火气尚在,死死的盯着躬身拣选彩色布头做泥人衣衫的中年人。
但他忍住了,这一忍就是许多年。
一开始,裴固觉得自己在飞柳城里无亲无故,无有父母袒护,也无有家中护卫相助,怕被申必友跑了。
后来,裴固长大了,知晓个中隐情,便明白申必友是听从了李横山的命令,而这个捏泥人的中年人,随着他的成长逐渐成了老者。
让他死,不如让他活着。
申必友是创元帝手下的飞龙卫,比普通飞龙卫更加亲近,大抵关系等同于现在的李纯与裴固。只不过创元帝时,申必友要替皇帝干的脏活儿远超过李纯让裴固干的。
李横山死后,申必友便告老,本欲还乡,却发现自己从前做过太多恶事,得罪过太多人,而又不曾斩草除根,若是离开飞柳城,莫说自己的命保全不能,连带着家人也无有活路。
申必友思来想去,将自己的亲生孩子送去恒善堂,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下落。妻子写了和离书,分了大半家财,令她另谋他人去了。他死之前的那些家人,不过是娶了外地来的寡妇,养着她的孩子。
大概申必友知道,自己这辈子没有好下场。
他年轻时候受过伤,老了便加倍的还在身上,眼睛与肝肾都不太好,腿也有点瘸。
后来裴固每日从大街经过,往城南大营去的时候,瞧见申必友,除了隐隐约约压在深水一样情绪之下的仇恨,剩下的唯有可怜。
可怜之外,还有些许的同病相怜。
谁知道他老的时候,是比申必友好,还是比申必友更糟糕?
这么想着,要杀了他给裴因报仇的心也淡了,只是看着他,就是心里一根长进肉中的刺动一动,钝钝的难受一会儿。
“那日我送裕官回安护司大牢,并未与申必友相见,却听里头犯人叫嚷,直说凭什么申必友家人过来打点,他就能早早出去,自家女人也带着钱与酒,自己不能早离开。”
丁旻说:“可见申必友的家人还是爱惜他。”
“申必友自己也没想过死。”裴固声音极淡,“我十二那年,孔教习领我出来采买,到城南时见刘采家新来了南方的盐渍杨梅,一时思乡情起,着我等着,自己进去买了许多。出门时,为着不让我告诉旁人,恐怕旁人笑话他小孩子舌头,特意给我买了一个泥人玩耍。”
“你送邓先了。”丁旻想起十几年前的旧事,依旧清晰如昨,当下气哼哼的,“我问你要,你却不给我。”
“给你做什么,没得恶心你。”裴固说,“那天他认出我来了,且也知道,我认得他。”
“他却不知道你为什么不肯动他。”
“他应当知道。”裴固说,“但是那天我头一回尝到复仇的快意,虽则我并未下手。——我才知道,原来一个他不曾杀死的人活着站在他的眼前,一句话也不说,已经是一种莫大的恐惧,已经足以让他感到生不如死。”
“一刀下去一了百了,这刀不下去,就时时想着它什么时候才掉下来。”丁旻笑说,“你怕是将他吓得不轻。”
然而即使如此,申必友仍旧不曾寻死,甚至为着自己后来娶的寡妇的孩子谋划将来。
“那日我听闻他死了,很是惊讶,又有些失落,又有些放松。”裴固将一块石头抛在水中,“我不知道是谁杀的,又不知道哪个人竟然趁这时候杀了他。因他不是死在我手上,我觉着愧对因因,可他死了,就像是我终于不用再被替因因复仇这件事情缠着一样。”
“本就不是你的责任。”丁旻说,“天也不早了,咱们吃点东西去。”
裴固被他硬拉着去了放灯人最多的地方,乃是穿城而过的河水旁侧的两条宽道,周遭皆是商铺,今日彻夜不打烊。两人去酒楼上寻个靠窗位置,点过酒菜,往下头看,但见中元也似上元,柳荫里成双成对的腻腻歪歪。
“亏着过了子时鬼门关上,不然老祖宗瞧见这群孝子贤孙借着自己的名义出来玩闹,又要作祟了。”丁旻将碗筷拿热茶水重洗过,递给裴固,“明日咱们都休,今晚上也别睡了,他家烤的好羊肉,酒又是今年新做,坐到天明罢。”
裴固说:“那你等等,我找个虎骁卫,去我家给冬拾送些,她不爱人挤人的,今天便没出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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