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二章-天上雪】
被压迫奴役的种族，纵然大多数已经习惯命运，也总会有那么一两个……离经叛道，渴望反抗。
神之境地里的卑劣生灵，没什么自保能力，却是天然的灵力体，身体柔韧，肤白貌美，用来炼制丹药事半功倍，用来玩乐赏心悦目，用来吞食则口感上佳，回味无穷。
在这一族的认知里，是没有“自尽”概念的，他们命运受神明掌控，生也是，死也是，什么时候死，要怎么死，也是主人说了算的。
但不断尝试的哺仙族人，还是寻得了解脱之法——他们发现，族人的骨头，削成利器，刺进心脏，则大罗金仙也难救，他们会化成灰烬，飘散于这天地间，自由自在，再无痛苦。
一根同族的骨头……就是他们在这世上，走投无路时，所能获得的最好救赎了。
祁所雅握紧了手里薄薄的骨刀，山心设在言咒里的话再一次响了起来——“虽不想你走到这种地步，但这也是我唯一能留给你的东西了。”
“孩子，希望你能堂堂正正活在世上，若实在不能，也盼你能干干净净赴死，不必受制于人，生不如死。”
堂堂正正活在世上？
他也曾经拥有过这样的资格，只是当初不觉珍贵，未想竟成此生唯一的几十年。
骨刃刺破血肉，手腕忽然被拦住，张尺素哑着嗓子道：“师兄，别……”
祁所雅看着张尺素，对方容颜依旧年轻，眼底眉梢却透出了疲惫和苍老。隔世经年的岁月，虽然没能带走他们的风华，但到底是早已毁去了其中的神采……只留下了一捧皮包骨。
他忽然心疼起来。
这是青莲观里，他始终放在心上的小师弟啊。
“阿素。”祁所雅轻声道，“你明白的，我消失，一切就算是真的结束了。”
“我会带着阿苍……带着创世的神，一起灰飞烟灭。”
“以后，都不会有人能欺辱你了。”
张尺素眼圈红了。
手腕用力深压，等待中的冷意贯彻心脉，却有陌生的意念灌入，祁所雅忽然心里一动，气息微弱地问：“阿……素，你跟创世……元尊，有过三个心愿……之约？”
“我……你跟我说……吧，这身体里的……神力……散尽前，会遵守承诺……保你……得偿所愿……”
“别……浪费时间。”祁所雅抓紧了张尺素的手，“快……快一点！”
“我想让白久回来。”张尺素道，“能么？”
祁所雅闭上眼，摇摇头：“我不知道，他以自身补天，托着阴山……可能……残损的神力……未必能……且，没有神力，山脉和冥海可能……会倾入此间……你确定要用一个心愿……试一试吗？”
“那算了。”张尺素看起来不在意地笑了笑，“我想，所有死即消亡的种族，都生出可以转生的魂魄，此战之后，进入轮回。”
“第二，重塑三界顺序，以六重天为屏障，隔离魔界与人间，娲皇骸骨已经没了，那个藏着一群胆小鬼的地府，镇不住魔界。”
“第三……”张尺素顿了顿，“师兄，我有一挚友，名蒋离，待他转世后，愿你投生到他的家里……一生平安喜乐，再无波澜。”
祁所雅睁大眼，这才明白张尺素所提出的第一条，究竟意味着什么。
他们这些没有前尘、没有去路的灵魂，终将结束彻底消散的命运，迈入可期的生生世世。
有朝一日，或能飘零至重逢。
六重天下了一场雪。
开始还只是零星，后来越来越大，逐渐成了遮天蔽日的鹅毛大雪。
祁所雅闭上眼，感觉身体一点点消逝，一点点羽化分解，经年未有的轻松和释然笼罩了他。在骨刀上留给他的回忆中，他看到了曾在摘星塔幻境里看到的画面——原来，那个手捧火焰的人，就是山心。
昔年，山心听闻即墨祁家被心怀不轨的修士围攻，匆匆赶去相助……却为时已晚，族人已死，孩子不知所踪，他茫然游走在大火里，满腔愤恨不知究竟该怨天地鬼神，还是要怨这可怖的人心。
他们一族绵延数千上万年的……这生而为奴的命运。
好在，都结束了。
“阿素。”他用最后的力气道，“再见了。”
再见了。
张尺素方才不觉，此刻感到有水渍滴在手背，才发现自己已经泪流满面。
面前的人彻底消失不见，化成此间此世的风，融入时间与空间，融入三界，以最后的神力去兑现承诺后，将再不记得他，再无牵挂怨恨地重新来过。
“下雪了？”凤凰原本跟着蒋藏弓一起等在外面，一条胳膊缠满了药布也不能让他保持安静，就来来回回地踱步，此刻看见雪顿时惊了，“藏弓你看！下雪了！六重天从来没下过雪！”
没有风雷雨雪，也没有四季更迭的神界，就像是神明终于懂了渺小人类的喜怒哀乐，尝试以人间的方式，表达对旧世界的哀悼和告别。
伴随着一阵风，凤凰挂在脖颈里的、存着上一代凤凰涅槃之地记号的琥珀坠子，飘了出来，琥珀碎开，红艳艳的太极符号跟着随风而去，瞬息就看不见了。
“啊喂！！！？”凤凰一下没反应过来，阻拦不及，顿时急了，“我的坠子！！！！！”
“别追了，他们去往生了。”张尺素推开殿门，独自走了出来，他背着手，看着天边，轻声道，“你也去吧，不管几世我都等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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