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棠棣
她捋起耳际鬓发，目光却锐利起来。
刀剑无情，她看着一个个朝夕相对的人死在身边，战事越来越吃紧，她力量微弱，在人祸面前，如同蚍蜉。
杨棣也力不从心，可支配的粮草和兵力一天短似一天。不能再打了，他心里这样想，但又不得不打下去。稍稍推却一步，虎狼似的敌人就会紧跟着咬下他们的后腿，然后分而食之。
朱棠记不清那时候她杀了多少人，只记得每天不知疲劳地挥刀，是进攻也是防守，不能被敌方砍中的第一要决就是先取对方的性命。
吃饭是为了攒住精力杀敌，休息是为了恢复精力杀敌，活生生的人就成了杀人机器。
忽一日，小部分魏军被齐军围困，所在地方原是天然的关塞，于朱棠等人来说，是上好的地理位置，却被齐军占领，他们不得不远遁开来。
齐军数队齐发，魏军情况不容乐观。朱棠瞥了一眼不远处的人，他眼神凌厉，声音低沉道：“杀。”杀出重围才能多一重活下去的希望。
数十个魏军将士围在杨棣四周，固若金汤。
齐军派人叫喊道：“魏军势颓，大厦将倾，都说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明主而侍，吾国齐君顺应天意，是为明主，尔曹应当降之。”
朱棠在心底呸了一声，就有人抡起长矛打将出去。雪落，一条条鲜活的生命在这个寒冷的日子里为自己的人生画上了句点，像是九死犹未悔，却又像是有那么一点心有不甘。
死都死了，再也没有人问清楚他们弥留之际的想法了。
朱棠当啷一声划过敌方一个将士的长枪，转而袭过去，捅进了对方的心脏，血液汩汩地向外冒出来，染红地上的薄雪。
以寡敌众，能取胜者，是为战事之美谈，也正因如此，所以能以少胜多的事例并不多见。
朱棠的眼角布满鲜红颜色，她身边的同袍越加稀少。她怒目向对面明火执仗的齐军们，他们踏上异国的国土，如同盗贼一般，毫不收敛地侵吞魏国的土地。
就在这时，一羽飞箭没入朱棠的肩窝，她痛极了，连忙捂住伤口，血流不止。“你没事罢？”身后传来一句问话。
朱棠摇头，说没事，她要紧牙关，将箭矢缓缓地拔下来。她似乎可以清楚地听到自己牙关打战的声音，格格格，宛如一枚枚石片拍进水里。
被逼到无路可退之时，身后就只剩下了一弯深不见底的悬崖，黑咕隆咚，犹如一头巨兽张开了血盆大口。
杨棣、朱棠以及剩余的几个将士手持兵刃，盯着步步逼近的齐国军队。事已至此，他们都知道，投降则生，对抗则死。没有一个人愿意投降，走到这一步，是他们自己做出的选择，为国家，为小家，为在千里之外安居乐业的百姓了。
杨棣在这一瞬间浮起一丝念头，就是善不领兵，他做错了一件事，就是对朝堂上的佞臣谗吏和齐国的丘貉不曾赶尽杀绝。他对西风关魏军的仁善，延续到环伺在他身边的不怀好意者身上去。
朱棠不能感知到杨棣心里千变万化的念头，她想到的只有活下去这三个字，自从她任性参军后，就再也没有听到过家里的音讯，不知爹娘姐弟是否安康，会不会已经把她当作无定河边骨了。
“再说最后一次，国君宽仁，给你们最后一次机会，若是降齐，好吃好喝招待，美食珍馐，宝马名驹，妖童媛女，皆可有之，若是不降，惟死路一条耳。”
话音刚落，一个士兵身子向后倾倒，旋即堕入悬崖，犹听到其大呼之声，其状恐怖骇人，不可细述。
朱棠一阵悚然，身上的寒毛都立了起来，周芦死去的阴影重新笼罩在她的心里。人死如灯灭。她抬起眼，看向围住他们的齐国军队，最后一根弦崩了。死便死罢，人生百年，光阴一瞬，弹指即过，来生她又是如此胆量气魄，她要看着齐国之君如今朝魏国之君一般，受到佞臣蛊惑，受到谗吏阿谀，近小人而远贤臣，终招致损失大片国土。
“既然尔曹死心已定，我等多说无益。”那坐在高头大马上的军官，竖掌为令道：“放箭。”随着他的一声令下，成千上百的箭飞过来，一簇簇冲向朱棠，朱棠挥刀去挡，那些箭矢有的掉落到悬崖下，有的被朱棠挑了回去，射中齐国士兵。
军官发怒，说道：“格杀勿论。”齐军应着他的声儿，如蛰伏的狼群一样慢慢逼近。
朱棠退到退无可退之处，沙沙地有几粒石子裹着雪从山崖边缘滚落下去，一个响儿都没听见。她这么一分心，就有人趁机向她射箭。她还没来得及挡回去，就有一人扑到她身前，替她挡住这一箭。
朱棠扶住那人，为他捂住伤口，瞧一眼只觉着他年纪尚轻，看起来有些面熟，但又想不起来他叫什么名字。士兵好像猜透了她的心意，断断续续地说道：“齐军下药那次是你救了我。”
她恍然回到数月之前，置身于营帐之内，鼻尖有药丸的气味。朱棠想起来了，那回他被周芦喊去帮忙医治将士腹泻。她才想对这人说话，却发现这人气息不存，双目涣散。
朱棠心中一恸，这个人连名字都没有留下。她隐隐感到肩窝发痛，因为刚才一番动作，本来有些凝住的伤口，又开始冒出血。
漫天飞来的箭矢像是雨点一般，不曾停过。
“住手。”朱棠自己都不知道为甚么她会呐喊出这一句。
众人一惊，不自觉地看向她。
朱棠道：“我性命浅微，不足为惜，就此拜别。”这话说得好像是在亲友家做客，饭饱茶足以后，向主人家道别。
杨棣也不禁疑惑地转眸视向她。
朱棠挽起长刀，在寒冷的北风中，唰唰有声，然后纵身一跃，跳下了悬崖。
众皆茫然，站在杨棣身边剩下的几名士兵，互看一眼，不约而同地往后冲去，也堕入崖底。
“杨将军，想投降？”
杨棣轻笑，那笑容里藏着无尽的苦涩之意。他说道：“身边人皆西去，杨棣安能有苟活之意。”他叹道：“只是..”
“只是什么？”
杨棣指向为朱棠挡箭之人，说道：“此诚忠义之士，还望为其安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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