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棠棣
徐探清心头一暖，他看向崔南钟，脸上却是不屑的神情，表示老子才不在乎你的态度呢，但是嘴角明晃晃地衔着一丝容易被人察觉的笑意。
一片片海棠花瓣随风飘落，朱二娘伸手撷取一片，轻软的海棠花，像是一把钥匙打开了记忆之门，滚滚红尘从那道门涌出来。
正月十七，大雪封山，齐军围困，魏军失利。朱棠在勤练武艺之后大有长进，也能出入沙场，虽然多次九死一生，但是好歹都身体完整地回来了。
这次失利之前，魏军一直是处于上风的位置。从西风关隘起，魏军曾六次阻止齐军进犯，就如杨棣所说的一样，寸土不让。敌不犯我，我不犯人。若是敌人多踏近一步，必然是踏着我魏军众人的尸体来的。
六次拦阻，无疑令魏军士气大振。上峰下令，可缓缓向前。杨棣坐守西风关动也不动，便有谣言四起，说他居功自傲。朱棠为他愤愤不平，她理解杨棣的做法。西风关隘易守难攻，是占有地形优势，倘使遵从上峰指示，一路乘胜追击，就是使自己失去本来的优势。
一道金令，两道金令，三道金令，如同催命符咒一般纷沓而至。杨棣不得不从。常言道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但也有官大一级压死人的说法。杨棣僵持的这些日子，受到的压力一定很大。
夜间朱棠巡视路过主将营帐的时候常常见到子夜三刻杨棣的营帐之内还点着一盏油灯，高大的身影映在营帐上，像是一座巍峨的山阙，为戍守边关的将士们顶住重重压力。
朱棠不由地心生佩服。
那日清晨，天空中还有尚未散尽的薄雾，如一层薄薄的细纱。杨棣走上点将台，眼袋浅青，他朝着台下的将士说要出西风关。
众人振臂齐呼，愿为大魏马革裹尸、战死沙场。
朱棠看见杨棣眼中的凄楚之色，她知道杨棣不是贪生怕死之徒，他留在西风关隘只是想能多保全将士们的性命。
一将功成万骨枯。
万骨生前亦有家人，他们都是活生生的人。纵横沙场这么些年，杨棣看着身边的人一个接着一个死去，像是得了疫病一样，就惟有他还拖着疲累的身子，一天天的苦挨下去。
战争一天不结束，因战争而造就的死亡就不会停止。
他叹息，然后振奋精神，就好像刚才的愁绪都是一片雾气，天光大开之际，就该消散了。既然决定遵从命令，就该认真去做。
朱棠在誓师后就再也没见到杨棣，每每经过主将营帐之时看到的侧影就成了她心头的一个念想。她于无人之处，用手指头仔细地描摹杨棣的侧影，只觉得那样子及不上他的风致的万分之一。
就在她徜徉一己之思的时候，战鼓被擂响了。咚咚咚，好似旱雷一般。朱棠掣起长毛，就往营帐外走去。
烽火狼烟，家国万里。在朱棠零碎的记忆里，就剩下苦痛和流血。她亲眼瞧见早晨站在她身侧的年轻士兵，在两三个时辰后的战场上被人戳烂了心肺，临死之际，脸上还是茫然之色，不明白死亡意味着什么。
他死不瞑目的模样像是一把烙铁时时灼烫着朱棠的灵魂，但是朱棠连蹲**子为他把眼睛阖上的机会都没有，因为沾着他的鲜血的长刀在瞬息之间，又挥向了她的胸膛。
朱棠使出九牛二虎之力一脚踹上对方，然后提起长矛，直直地戳下去。血液喷出，溅上了朱棠的侧脸，她宛若一个绝地重生的女修罗。
身后一刀砍伤朱棠的肩头，朱棠看也没看当即搠过长矛，将对方劈倒，又是一刺，结果了那人的性命。
耳边是乱糟糟的声响，犹如有万万之数的蜜蜂苍蝇在朱棠的耳边徘徊。朱棠想，这就是她想要奔赴的战场。
值此时，一刀刺来，间不容发，朱棠试图用长矛去挡，一柄长剑打中那一刀，持刀的齐军士兵蓦地一惊，朱棠趁此时机，长矛划过齐军士兵的脖子，一线红流，齐军士兵睁大眼睛，不敢置信。
朱棠回首才发现是周芦掷来的长剑，她冲周芦微微笑着，倏然间面色惊恐，她嚷道：“小心。”
周芦侧过目光，即有剑刺入他的腹部。朱棠奔过去，挽起长矛，攫住那持剑者的腰身，贯穿而过，血流不止。
周芦的眼睛阖上前留有一条缝，堪堪能看见并不怎么明朗的天色和女子杀人的身姿。
淡淡的血色飘进周芦的鼻腔，他不知是别人的血液的味道还是自己的。
朱棠到周芦身边的时候，周芦已经咽气了。
“这地下埋的是周芦的尸体？”
徐探清目光忧伤地望向西府海棠的根系，黑黝黝的泥土和飘零的海棠花瓣附着其上。周芦知道她是女子并且未曾在他人面前戳破，为她保守秘密，还将自己习得的武艺倾囊相授，按照古代的说法，周芦就相当于她的恩公和恩师了。于是，徐探清揣测这里埋的就是周芦。
朱二娘凝眸，怅然地摇首，道：“这里埋的是杨棣。”说毕，她轻轻地抚摸过海棠树的粗粝枯硬的书皮，曼声道：“这才是他。”
徐探清转首望向崔南钟。崔南钟道：“他回来找你了？”
“是。”朱二娘垂首，一脉水光在眼睫浮出，她答了话，良久，才说道：“他回来了。”眼睫上的水光聚集成滴，忽地抖落下来。
水光之色像极了那一日飘落的大雪。后来以鬼魂之体游荡在人间的朱棠才知道，西风关之战是注定失败的。
成功之人大抵都是喜欢炫耀自己的功绩的，尤其是从政者，他们还喜欢把自己的那一点微末功绩书写在史册上，供后人阅览赏读。
朱棠是在那个时候才明白过来的。魏国有内奸里通齐国之臣，为西风关大败埋下杀机。在之后的日子里朱棠也曾想过，杨棣是否早就知道了，但是朝中局势已然呈现混沌不清的状态，他明白回天无力，明白无能为力，就不愿再去改变。
只是她猜测之时，杨棣已经驾鹤西去十五载了。她是惟一一个目睹杨棣去世的人。
魏军损失惨重，被齐军的缴去近十之七八的辎重。幸存的兵士们从刚开始出征的斗志昂扬到战败的灰头土脸、垂头丧气，朱棠皆是历历在目。
西风关一战结束后，朱棠漏夜前去寻找周芦的尸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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