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后唐棣把警服披在杨之水身上，杨之水鬼使神差地抱住他，他把头埋在杨之水肩上，反复说：对不起。杨之水默默听着，竟感到肩膀被润湿一块，年轻警官竟然哭了，眼泪滚烫。
那是唐棣从警以来第一个救下的人质，或者说，唯一一个未能完全救下的人质。或许出于歉疚之情，他和杨之水在一起了。
杨之水说：“我跟孙世在一起了。”又补充一句：“就是你们局里新来的那个孙瑾的堂哥。”
谁人不晓？唐棣点头：“知道了。孙国兴厅长的儿子。”
杨之水被一语道破，傍“官二代”这件事仿佛一下子暴露在阳光下，脸刷地白了。
唐棣笑笑，抛给杨之水一个精致的小盒子，杨之水打开，里面是个黄金步摇。
“祝你幸福。”唐棣说，“提前给你婚礼的红包。”
当日的碎尸案破获庆功宴，安远扬作为唐棣麾下的头号大将，执意要他去。按说安远扬也奈何不了唐棣，可他只一句话就让唐棣就范了：“让嫂子也来。”这句话无异于打蛇的七寸，唐棣硬是被安远扬架着去了兴旺大排档。
他们刑警队平时吃饭的地方总是如此接地气，原因无他，唐棣请客，对于工薪阶层，总不可能去五星级大酒店。
一片烟熏火燎中，孙瑾敞着上衣，露出八块精壮腹肌，手臂通过绷带掉在脖子上，打着石膏，却无丝毫委顿之色，眉目间尽是得意。他正举着酒杯高谈阔论，见了唐棣眉毛一扬：“哟，唐队，不是说不来么？”
唐棣扫一眼这位孙厅长家的大少爷，面无波澜：“小孙，你受了伤就少喝点酒。”
孙瑾冷笑一声，仰脖灌下半瓶啤酒：“我又不是小白脸。”
周围的人都知道孙瑾和唐棣素来不对付，纷纷知趣地噤了声。唐棣没有理会孙瑾的指桑骂槐，只是一口一口抿茶，安远扬偷偷瞄他，只觉得他像麻辣火锅里的一块清新素净的白豆腐。
这顿饭吃得很闷，但不多时，安远扬就喝高了，他抱着酒瓶醉醺醺说：“我说，侦破这次碎尸案，没有唐队，我们这些小喽啰能办成啥事儿？”说罢，他意有所指地横了孙瑾一眼，当即就把孙瑾惹得火起。
孙瑾没看安远扬，只看着唐棣，咧开嘴笑：“唐队这么有能耐，为什么不把二十年前那桩案子破了？”又清了清嗓子，站起来说：“对了，红头文件快下来了，我提前跟大家透个风声，今后我就是刑警队的队长了。”
这话字字诛心，如同一阵惊雷劈下。沉默半晌，苏陶陶愣愣地问：“那唐队呢？”
“唐队？以后该叫唐副队了。”孙瑜很愉悦地哼一声，目光始终不离唐棣。
角落里，唐棣在一屋子人的目光里悠悠放下茶杯，终于抬眼正视孙瑾，却什么话都没说。这种沉默绵延了许久，直到孙瑾颈后莫名起了鸡皮疙瘩，感觉自己方才揭了他的逆鳞，唐棣才笑道：“孙队。”
那笑容乖巧诚挚，却使一屋子人陷入了更深的沉默之中，就连孙瑾都被震住了，仿佛唐棣方才喊了他一声“爸爸”。半晌，他们才回过神来，队里的人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孙瑾却笑得更猖狂了。
正是反贼逼宫，臣子纷纷表忠心，诉衷情，欲以头击楹，而他们的皇上却第一个跪下，高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在队员们痛惜的目光中，“前朝皇帝”唐棣偏头看着孙瑾：“孙队，您现在是队长了，恭贺高迁。不过那样就没意思了。不如来打个赌。”他抬手解了胸前警徽，扣在桌上，“一年内，我将侦破零号秘案。赌注是编制和五险一金。”
所有人倒吸一口凉气，孙瑾惊讶：“你什么意思？”
唐棣说：“就是这一年，如果我没侦破零号秘案，我就滚蛋。”
安远扬急道：“你疯了吗？别跟鬼神较劲啊！”
零号秘案。
任何刑事案件皆有编号，然而这一桩案件，没有编号。
二十年前，上京市北山路发生一起轰动举国上下的命案。
目击者恰是一个热爱蜚短流长的邻居。这一对夫妇拥有惊为天人的相貌，是以该邻居热衷于从窗户偷窥他们。连续两天，她偷偷从窗帘的间隙往里瞧，都能看到一幅仿佛被上天眷顾的画面——丈夫燕攸望西装革履，搂着一身鱼尾红裙的妻子姜嫄，两人的身段都是那样窈窕动人，他们正做到一个探戈的下腰动作，明艳至极。
然而第三天，邻居开始觉察到不对。
——这一支舞，一直定格在那一个动作。
警察破门而入的时候，才发现那一对夫妻已经死亡。他们面带微笑，姿态优雅——是因为他们的关节处都被销钉与钢架贯穿，尸身这才定格成这个舞步。
那一年的中国，监控摄像头仍是稀缺物。然而这对夫妇的别墅上，竟然就装着一个。警方调出监控的时候，刑警大队立马有三个五大三粗的汉子被吓得辞了职。
监控里，上京前市长站在别墅的门前。
然而那位上京市长却早已在三年前暴毙于家中，死因不明。
人们都说，这是鬼叫门。
孙瑾纵声大笑，恶狠狠地说：“这可是你说的！”他当然巴不得唐棣滚得越远越好，随即叫来三辆宾利，要请全体队员到ktv唱歌，有种新君大宴天下的气势。队员们半被胁迫半被利诱地上了车，唯独唐棣坐在原地没动。孙瑾恶意地问他去不去，唐棣却挥挥手，挺温和地说：“我就不去了。我还要留下来结账。”顿了顿，又说，“以后都由您请客啦。”
车门狠狠甩上，绝尘而去。唐棣饶有兴趣地打量了周围一圈，他们艳羡的目光，仿佛拖拉机扬起的是尘土，而宾利扬起的就是钻石。
这个晚上，他不但丢了职位，丢了女友，而最滑稽的是——他的女友跟抢了他职位的人的哥哥跑了。
他终于喝完了最后一口茶，一股憋闷和苦涩这才缓缓充满他的胸腔。
他默默比了个手势，小声哼了一句《窦娥冤》：没来由遭刑宪受此磨难，看起来老天爷不辨愚贤。良善家为什么遭此天谴？作恶的为什么反增寿筵？
二黄慢板，唱腔细腻，有些程砚秋的风采，惹得邻座的小姑娘悄悄看过来，唐棣吊起眼梢，露出一个很不“良善”的笑，惹得她满脸通红，急忙低下头。唐棣这才心情稍霁。
他不是窦娥，再怎么唱也不会素旗枪鲜血洒。唯有破那桩案子，拂逆鬼神，那才是他的六月飞霜，旱示天灾。
远处的咖啡馆二楼上，杨之水坐在落地窗旁，她黑发如瀑，齐刘海下一双美目静静地俯视着唐棣，手里拿着手机。她分明离唐棣那么远，却轻而易举地读出了唇语：“……唐棣和孙瑾打赌了，说要破零号秘案。现在一个人在摊上喝闷茶，还唱了一段《窦娥冤》。”
手机里传来男人小提琴般动听的笑声，杨之水只听他念白一句：“有罪之人逍遥法外，无罪之人斩首山阳。”随即便挂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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