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鸽子有病。
但她自己不这么觉得。她总是拍着胸脯说自己是个正常的男人。大柳树下下棋喝茶的大人们哈哈大笑。
有人问她，你个八岁大的小丫头片子知道什么叫男人吗？
鸽子说知道，像我爸那样的就是男人。
那人就说，你有个鸟啊，还男人。
众人便又哄笑起来。鸽子不服气，想要脱裤子证明自己是个男人，被疯疯癫癫出来找人的赶到的李凤红尖叫着拽走了。
李凤红是季鸽子的妈，她也有病，脑子有问题。
这可不是谣言，而是医院诊断上白纸黑字清清楚楚定下的，错不了。
李凤红十六来的顺桉，当时就已经不是什么正常人。和季鸽子的爹，也就是季山虎办了几桌酒席，就这么嫁了过来。
她十七就生了季鸽子，十八岁那年刚怀上第二个，季山虎就因为喝酒栽在猪粪池里死了。于是季鸽子连带着李凤红肚子里那个弟弟就这么没了爹。
季鸽子之所以叫鸽子，是因为李凤红怀她的时候犯了病，那之后就总是疯疯癫癫地念叨着“鸽子、飞啊”之类意味不明的话。好像在李凤红眼里，她生的不是个人，而是只能飞起来的鸽子。证据是，在鸽子还是个小婴儿的时候，她就总是被李凤红扔起来，再摔到地上。她脑袋后面有一块疤长不出头发，就是那时候磕在石头上落下的。
不过大部分时候李凤红还是正常的——或者说没那么疯。
鸽子的弟弟就比较好运了，他半岁的时候就被爷爷奶奶带走再也没回来。鸽子从来没见过自己这个弟弟，只在妈妈偶尔自语的时候能听到，更大些时候，她干脆就忘了自己还有个弟弟这回事儿。
鸽子小时候记得自己问过妈妈，为什么爷爷奶奶只带弟弟走。李凤红难得清醒，听懂了问题，咧着嘴笑了半天，含含糊糊颠三倒四地比划着。
鸽子看不懂，也就不纠结这个问题了。因为鸽子是个乐观的人。而想要乐观，就要对那些让自己忘记那些不乐观的事情。
不过后来鸽子还是知道了这个问题的答案，因为弟弟是男孩子，爷爷奶奶只喜欢男孩子。
鸽子不信，因为她也是男孩啊。大人们就总是笑。
几乎所有认识她们的人都觉得她们可怜，同情她们。
那些同情背后总带着鸽子觉得害怕的恶意。邻居会送她满是补丁，她已经穿不下的旧衣服，杂货店的老板会卖给她过期已经发霉的米面，还说算她便宜些，是好心。街上的小孩会扔她石头骂她是野孩子，把她唯一一件干净的衣服扔到树上。就连福利院的院长叔叔好像都不怀好意，问鸽子要不要把她妈送过来。
鸽子气呼呼地抹了把眼泪，砰地一声关了门。大喊：“我没病！我妈妈也没病！你们不要再来了！”
鸽子害怕李凤红，她一边祈祷这个女人快点死掉，一边又害怕如果她真的死了自己又该怎么办。
不过后来这个问题也不需要纠结了。因为李凤红真的死了。
鸽子当时不在家，李凤红突然就犯了病，不知道怎么把链子拽断了，撬开门跑了出去。有人说看见她向山上跑，也有人说她去了江边。鸽子记得自己在山里找了很久，怎么也找不到她，又忘了怎么出去，差点饿死在里面。
季鸽子就这么成了孤儿，当时她十一岁。
——
“我遇见她的时候，她才这么高，”女人说着，比划了一个到自己胸口的高度，对彦博云笑了笑，“完全看不出来已经十五岁了。说她十岁我都信。那么小的一个女孩子孤身出来打工，谁看了不心疼呢？我妈让就她在饭馆里帮忙，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就好像是她的姐姐一样。后来饭馆业绩不景气转手以后，我就再也没见过她。”
“一次都没有再见过吗？”
“该说是无情还是什么呢，难免会觉得有点失落啊。虽然和她认识很久了，但有时候总觉得我并不了解她。”
“她给你搬家前的地址寄过信，你知道吗？”
“啊……上面说了什么？”
“你想看吗？”
“……还是不了吧。这么多年没见，忽然告诉我她给我写过信，原来她还没忘了我。我现在是该哭还是该笑？”
“给。”
“……谢谢。有点丢人，其实我好久没哭过了。不过我还是想问一句，你为什么要找她？”
为什么想找一个死去多年的陌生人呢？彦博云尽量避免想到这个问题，以免让他觉得自己像个白痴。但他并不觉得出发点有什么不对，答案也没什么见不得人的，一脸笑意温柔：“帮人带句话给她。那个人太胆小，只好我亲自出马。”
他想了解鸽子，了解这个影响了王小明半辈子的结。
鸽子的生命里有过很多人，有些像是风吹过指尖不留痕迹，有些像是白墙上的涂鸦明显而瞩目。风是过眼云烟，转瞬即逝，涂鸦也会因为时间的流逝而光彩暗淡，斑驳掉落。
一个已经消失五年的人，她能留下的东西还剩下多少呢？添油加醋的道听途说又有多少真实性呢？记忆是会骗人的。而光凭借着他人的印象所组成的一个虚影又能代表什么？
他明明知道他到头来所有的努力都只能换来一个安慰，甚至……连自欺欺人也换不到。
台灯下笔记本上的字迹愈发潦草，写到最后干脆乱涂成一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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